第十一章 剽悍的算術(上)王陵的判斷極為準確,果然到了第三天上,劉邦的部隊便從方與縣殺回,回援豐邑。


    劉邦手裏,此時也不過四千多人,然而與公孫壯不同的是,劉邦這些人馬,多數是沛豐子弟,如今見孫壯竟然敢來抄後路,端老窩,個個怒火萬丈。


    而公孫壯的兵都是泗水郡本地人,全憑沒有遇到過強烈抵抗,才能勉強使用。


    因此兩軍交戰的結局,其實在戰前就決定了。


    秦二世元年九月二十三,劉常滿親身經曆了一場屠戳。


    劉邦起兵時,因為覺得自己是“赤帝子”,所以以血釁旗,使用的乃是赤幟。


    劉常滿站在城門樓上,隻見阿爹身邊的大紅旗朝前一指,然後就聽到牛皮大鼓的聲音響了起來。


    軍用的大牛皮鼓敲起來,聲音並不象小鼓那樣清脆,然而,那聲音卻仿佛從地底傳過來一樣,震得所有人的心髒,都跟著它的聲音咚咚的跳。


    對於冷兵器戰爭的記憶,劉常滿大部分來自於三國演義。


    從小說到電視劇到電子遊戲,給劉常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然而當直麵冷兵器戰爭的時候,劉常滿這才發現,三國演義本身,確實不過是本小說罷了,而且還是比較yy的那種。


    真正打仗的時候,倘若兩軍的大將真的出去單挑,來個大戰三百回合,那恐怕隻能pk出自己的傻b程度。


    最多的時候,就象在豐邑城外這樣,劉邦大旗一指,然後麾下兵馬鼓噪前進。


    劉邦擊鼓進軍後,孫壯也不示弱,於是兩支隊伍就撞在了一起。


    劉常滿看過老謀子拍的《英雄》,曾經被裏麵大秦飛蝗般的弩箭深深震撼過;劉常滿也看到彭城駐軍追捕逃犯,隻用數輪齊射,便不傷自己一兵一卒,就擊殺了數名強悍的逃犯。


    然而,強弩是大秦的中尉軍和邊防軍才能有的配置,孫壯率領的郡縣兵卻不在此列。


    這兩支隊伍,看上去更象抗戰片裏遊擊隊和鬼子拚刺刀,沒有陣列,沒有隊形,全憑個人的單兵作戰能力和意誌力。


    遠遠的,劉常滿就看到了姨爹的身影。


    樊噲身為右司馬,算得上是沛公帳下的大將了,但見他帶了數十名短兵撲入敵陣,刀光閃處,敵兵紛紛倒下,緊跟著他的前司馬曹參與他齊頭並進,很快就將秦兵的隊伍劈成兩段。


    劉邦自己指揮的,是幾十輛戰車,盧綰、任敖、夏候嬰等都在他身邊充任侍衛。


    不過劉邦可沒參加戰鬥,他指揮手下的戰車,每十輛紮成一堆,正在那裏勸降。


    盧綰的聲音最高,劉常滿聽得清清楚楚:“沛公軍聽令,全軍不得使用弓弩!泗水鄉親們,沛公有令,凡投降者,一律有賞!凡逃跑者,就請自便,我軍一律不得追殺!”劉常滿差點笑出聲來,阿爹這命令下得有趣。


    不過這命令確實也極其有效,不一會兒,公孫壯的隊伍就開始大規模潰逃,公孫壯旁邊雖然有些親兵揮刀亂砍,但怎能止得住這麽多人?公孫壯本來就是文官,劉邦軍來時,他自然在部隊的後麵。


    這時部隊逃跑的越來越多,王陵看出便宜,一聲令下,豐邑城門大開,王陵率領五百人衝了出去。


    本來就已經兵敗的公孫壯,被王陵從背後這麽一衝,慌忙在親兵的衛護下往外逃竄。


    劉常滿看得真切,下令全軍不得使用弩箭的阿爹一揮手,身邊的弓箭手一陣猛射,頓時將公孫壯射死在亂軍之中!公孫壯被殺後,秦兵逃亡的更多,但這個時候,沛公軍中明顯違背了“凡逃亡者,不得追殺”的命令,騎兵們紛紛從後麵追了上去,將這些逃跑的紛紛射倒射死,甚至劉常滿還看到不少士兵將已經投降的秦兵殺死。


    戰爭是慘酷的,這一點劉常滿深深知道,然而發生在麵前的屠戳,還是把劉常滿心底深處的厭惡感,給提到了嗓子眼裏。


    見秦兵已經逃遠,眾士兵便紛紛把已經砍死砍倒的秦兵的頭,都給割了下來,掛在自己的腰帶上!劉常滿遠遠看見,樊噲把敵首的發髻全都打開,手裏提了足有二十個人頭!而追殺秦兵回來的後司馬周勃,左司馬曹無傷,馬鞍上也都掛了十個人頭不止!然後,劉邦指揮的數十輛大車一字排開,每個車旁都站了一名計吏,手裏捧著簡冊,眾兵士排成隊列,分別把自己砍掉的人頭、繳獲的旗鼓和物資上交計吏,以計功勞。


    劉常滿知道,劉邦軍裏實行的是秦製。


    為公平起見,除劉邦和兩位賓客外,其餘人的爵位,一律都是最低級的公士,然後在升到五級爵位“五大夫”之前,全都要靠人頭來計功升遷。


    然而劉常滿沒有想到,這種場麵,竟然是如此的讓人受不了。


    阿爹大勝郡兵,射殺郡監公孫壯於豐邑城下,劉常滿自然要前去道賀。


    可一走出城門,就發現到處都是鮮血,這些鮮血,不是別的動物的,全都是剛才那些活生生的人的!到處是殘肢斷臂,到處是無頭的屍體,比起尋常小兒來,劉常滿的心誌可以說堅強了不知多少倍,但仍然覺得,豐邑城外,簡直就是一個修羅場。


    等走到劉邦麵前,向阿爹道賀後,劉常滿就轉身想回城裏去,逃開這個修羅場,可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場麵,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劉常滿記得他叫陳夫乞,也是沛右裏人,跟劉常滿家住得不遠。


    他是一個老好人,平時說話細聲細氣的,臉上總掛著一臉憨厚的笑容。


    此時此刻,陳夫乞的臉上,仍舊掛著那憨厚的笑容,但手裏,卻提著四個血淋淋的人頭!隻聽計吏揚聲報道:“公士陳夫乞斬首四級,賜二級爵上造!賞米一石!”旁邊立即便有人遞上代表“上造”的帽子給陳夫乞。


    陳夫乞興奮不已的伸手想接,偏偏兩隻手都提著人頭,於是陳夫乞便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四顆人頭,用最溫柔的動作,把它們放到了計吏身後的戰車上。


    戰車上,數十個人頭已經高高堆起,陳夫乞仿佛有些舍不得似的,把那幾個人頭拿著,用自己的臉蹭了蹭,這才放進了車裏。


    “嘔……”劉常滿終於忍不住,彎腰吐了出來。


    血淋淋的殺場他能忍住,然而這些臉上掛著憨厚笑容的士兵們,把死人的頭顱當成了珍寶的行為,讓劉常滿再也忍不住了。


    看著他們臉上憨厚的興奮,劉常滿覺得,在他們心裏,手裏提著的,仿佛根本不是人的頭顱,不是剛剛從那些活生生的人的脖頸上砍下來的,而是一處處宅院,一塊塊田地,一堆堆賞錢似的!這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的屠宰場嗬!電影上那些製造出來的場景,殺豬時那些豬們的嚎叫,所形成的衝擊力,連這個屠宰場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見劉常滿彎腰按住大車的車輪,仿佛要把五髒六腑全都給吐了出來似的,從隨從都嚇了一跳,審異基急忙過來輕拍劉常滿的脊背,丁義則伸手將劉常滿架了起來。


    “這小子,膽子怎麽這麽小,不就幾個死人頭嗎?嚇得都吐了出來!”被丁義和審異基架著往回走的時候,劉常滿還隱約聽到劉邦在向王陵抱怨。


    “你這個爹當得有趣!小孩子家家的,那是撞了客,人怕了最多嚇暈過去,咋能嚇吐了?回去叫他喝點薑湯回回神就好了!”又聽到王陵的回答。


    眼看快到城門了,誰知道走在左邊的丁義不小心,猛的一腳踩在了一具無頭屍身的腳上。


    那具屍體已經僵硬,被丁義一踩之上,竟然“忽”的一聲站了起來。


    那屍身豎起來後,正好比劉常滿略矮,無頭的頸腔裏,烏黑的血塊仿佛凝成了一隻巨大的眼睛,正冷冷的睜著劉常滿。


    “快走!”劉常滿大叫一聲,甩開了丁義和審異基的攙扶,逃回城中,進了自己房裏,半天沒有出來。


    “魯迅先生說,真的勇士,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


    看樣子,我算不得勇士嗬。”


    劉常滿終於止住嘔吐,心裏想道。


    以前聽一個作交警的朋友說過,說是有一次處理車禍現場後,自己半年都沒敢喝豆腐腦,因為那豆腐腦看上去,太像人的腦漿了!如今劉常滿算是徹底明白了他的感受。


    “日他娘的,難道我也再不吃豬血了?”終於平定心情的劉常滿罵道。


    “不過不是說,老子以後就沒法上戰場了吧?異基,去問問誰家殺豬了,給我弄點豬血,補補!”劉常滿不過隨口一說,誰知這審異基辦事很是恭謹,特特地騎馬到沛縣城裏,去買了一塊豬血回來。


    然而等呂雉把豬血燉好後,劉常滿隻對盆子裏看了一眼,便立馬跑到門外去大吐特吐。


    “異基,以後每天都去給我弄一盆鮮豬血來,老子就不信了!”劉常滿吐過之後,卻對自己惱怒無比。


    三天後,“滿貫療法”終於起效,劉常滿對著滿滿一盆豬血,照樣也能吃下兩大碗飯。


    “這人的胃嘛,養養就深了,我說我不至於這麽菜嘛!”第四天中午,劉常滿對自己的成績很滿意,挾起一塊燉好的豬血放進了嘴裏。


    “我呸!”那滑膩膩的感覺,還是讓劉常滿忍不住把已經放進嘴裏的豬血給吐了出來,不過以前那種翻腸倒肚的感覺,再也沒有出現。


    “***,老子非得吃一塊不行!”劉常滿又挾起一塊,塞進了嘴裏。


    “小公子,二公子讓我來請你回單父去!”剛剛和半盆燉豬血搏鬥完畢的劉常滿還沒來得及休息一下,便見丁禮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


    “喔?有什麽事情吃完飯再說。


    來來來,這半盆豬血歸你了!”劉常滿順手一指桌上的飯菜,跑進了廚房。


    “阿媽,你告訴異基一聲,叫他明天不用再去買豬血了。


    我小舅來接我,估計是又遇見什麽事兒,我去單父住幾天再回來。”


    “我知道了。


    去跟你爺爺說一下,你王叔叔那裏也去告訴一聲。”


    呂雉交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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