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延川(一)


    梅雨期剛過,呼吸間潮濕氤氳,讓人不想出門。


    偏生在這種時節,賀延川騰出一天,不遠千裏,從s市到趕到h市的某所福利院。


    早在到來前,屬下便跟院方做足了溝通,也行了些方便,此刻真身抵達,福利院這方所有員工出來相迎,以院長為首,上下一派客氣恭敬。


    賀延川理所當然被擁在正中,並非熱鬧,而是圍成保護的姿態,和周遭都隔絕了去。


    賀延川穿著淺色襯衫,沒打領帶,也沒穿外套,一言不發的站在那,如芝蘭玉樹。


    他麵容清俊,神色又十足寡淡,宛若煙雨籠罩下的江南水鄉,有書卷紙墨的香氣自男人周身徐徐散開,盤旋不去,誘人展卷翻閱。


    是該被名家納入畫卷,妥帖珍藏的。


    可挽起三分的袖子,又不慎將底下線條暴露,匍匐、有張力,像隻獵豹,正告訴眾人,這人絕非看著那般無害。


    也的確如此。


    男人的神色雖說平和,卻也絕對稱不上平易近人,眉宇間盡是清貴疏冷,又蓄著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目光落他身上的時間長了,又有股無法言欲的戰栗的恐懼感。


    抬不起頭。


    屬下把一切談妥,院長說讓他們等會,他們這邊去把人帶來。


    賀延川到這時才極淡的瞥了眼去,分明沒什麽情緒,又讓人覺得什麽都不曾落到他眼裏,隻餘下漆黑瞳孔,他的聲音清和:“不必,我們過去。”


    院長連連說好,想著這人大概是怕搞那麽大陣仗嚇到那小姑娘,可自己過去不還帶那麽多人,不還是動靜很大,主客顛倒一下,難道就不嚇人了?


    饒他都大把年紀,見過的風風雨雨不少,初見那麽大排場還是令他驚了驚。


    這層,賀延川自是想到了。


    他擺擺手,讓緊跟周圍那些人散開,隻身前往。


    後邊供小朋友玩鬧的院子已清過場,隻留小姑娘一人在那裏,她沒去玩,就那麽安靜的坐在秋千上,雙腳沾地,晃也不晃,乖巧得過分。


    賀延川故意踩到樹枝上,蕩起的響聲引來小姑娘抬頭,露出一張白淨稚嫩的臉,瘦得沒有同齡孩子嬰兒肥的臉頰,襯得那雙眼睛愈大,亮到出奇。


    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一大一小,互相瞧著,賀延川也走到了她麵前。


    賀延川本就是話極少的人,此刻也不急著開口,跟嬋羽對望著,她年紀輕輕,看人時卻已有戒備,還有那尖尖的下巴,必是這段時間過得不甚好。


    嬋羽反複確認這人的氣息,終是先開了口。


    “你是我媽媽家那邊的人嗎?”聲音軟糯甘甜。


    她覺得她自己做得很好,可落在賀延川眼裏卻是處處破綻,首先那微顫的嗓音便出賣了她。


    嬋羽的容貌跟她母親很像,但初見,性格的不同已經初顯,或許是生活環境不同造就的。


    賀延川眉目疏朗:“不是。”


    這下小姑娘驚訝的情緒再也藏不住了,畢竟在她的印象裏,除了母親的本家溫家,再也沒有人會要她了,哪怕那家人,也不一定真的要她。


    “那你是誰?”


    小姑娘仰著脖子,看著很費力。


    賀延川在她麵前蹲下,直到嬋羽的視線能跟他齊平,他下蹲的姿勢很好看,屈著膝蓋,脊背卻是筆挺,像風骨不折的舊時文人。


    當然,他比那些人要矜貴太多。


    “我不是那家的人,但我是你媽媽的朋友,你可以叫我叔叔。”賀延川的聲音和目光皆是溫和,能洗滌小姑娘不安的內心。


    他彎了彎唇,那張清雋卻寡淡的臉才稍顯生機:“我來帶你回家。”


    嬋羽不像剛才那麽怕他,卻帶著警惕,問:“你叫什麽名字?”


    “賀延川。”


    嬋羽眼睛轉了圈,失落的搖搖腦袋:“媽媽沒有提過你。”


    賀延川不急也不惱,保持這個不太舒服的姿勢,哄小女孩一樣的哄她:“但你媽媽也沒有跟你提過別人,不是嗎?”


    小姑娘想了想,點點頭。


    真乖。賀延川想。


    賀延川很有耐性,見嬋羽想了會,實在糾結不出,又徐徐誘哄:“我有收養你的能力,也想帶你回家,因為過去我欠你媽媽一些人情,要是你覺得害怕、不願意,那也沒有關係。”


    他的聲音愈發低柔,宛若薄暮之下的古城:“過幾天,還會有別的人過來找你,這次是你媽媽家那邊的人,他們不會對你太好,也不會對你太差,在物質上你總是可以滿足的。放心,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留在這裏。”


    嬋羽沒有回答,低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麽。


    一周前,嬋羽的父母意外身亡,他們在h市都沒有別的親屬,餘下零星的朋友,關係和經濟能力都沒有好到幫亡友養女兒的地步,嬋羽就被送到了福利院,再聯係她母親遠在s市的家人。


    至於父親?他沒有家人。


    嬋羽的母親不曾提過賀延川,但鮮少幾次,卻是提到過娘家的。


    s市的溫家,這些天聽院裏的人說,嬋羽知道這家人家底殷實的算是豪門了,接過去,總是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刻她,未來的生活許是比父母尚存時還要好——如果隻看物質的話。


    正如賀延川所說,他們不會對她太差,因為她畢竟是溫家的人,況且再養十個嬋羽,對溫家而言都是眨眨眼的事;他們不會對她太好,還是因為她母親——


    她是家門之恥。


    她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了嬋羽的父親,兩人一個是不諳世事的大小姐,一個是才華橫溢的畫家,浪漫的煙火在彼此腦袋裏炸裂,從此*般熊熊燃起,再也無法熄滅。


    當時,她被愛意衝昏頭腦,哪怕跟家裏斷絕關係都要不顧一切的嫁給父親,可彼時愛得有多瘋狂,後來就有多折磨。


    才華橫溢的畫家隻是個窮小子,而溫婉知性的大小姐離了家就什麽都不是。


    他們被浪漫所惑,終究困於浪漫,生活的現實和不易,從瑣碎小事裏將愛意一點點消磨殆盡,打嬋羽記事以來,兩人便是為了生存、為了錢,日日夜夜,爭吵不休。


    但他們對嬋羽而言,又都是極好的人。


    隻是不適合。


    終究沒熬到父親的畫作揚名立萬便雙雙去了,這或許是彼此最好的結局。


    生時,母親極少提到溫家,一是懺悔愧對,二是倔強要強,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即便過得再不如意,也得咬碎了牙齒,苦撐下去。


    她不願求娘家是一碼事,娘家對她不管不顧,這又是另一碼事了。


    溫家那麽大,但凡他們稍加留心,便能覺察母親婚後過得不好,可那麽多年下來,沒有一句慰問,更別說接濟了,他們是鐵了心把這個家門恥辱的女兒給忘了,否則,為什麽電話打去三四天,至今連半個人影都沒瞧見?


    兩座城來回一趟,不過半日。


    可能是有母親的教訓在前麵,嬋羽年紀雖小,該懂的人情世故卻半點不落下。


    還未見麵,溫家就給了她一個極差的印象,她潛意識不想去那邊,便抬了頭,問眼前耐心等待的男人。


    “你會……對我好嗎?”


    男人沉斂著眼色:“我無法給你絕對的保證,但——”


    他頓了頓:“盡我所能。”


    嬋羽撇撇嘴,總算像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了,她笑起來:“真狡猾。”


    嬋羽還是選擇了賀延川,出來時見到密密麻麻穿西裝帶墨鏡的人,小姑娘有些恐慌的在男人身後藏了藏,就被賀延川拉著手。


    男人的手大且寬厚,並不若他麵貌那般清貴,在關節處帶著薄繭,不算磕人,可是跟小女孩柔軟的手相貼,還是顯得粗糙了些。摩擦間,帶起細微的癢意、溫熱、安心,以及——


    歸屬感。


    賀延川回頭,無聲望過來。


    他瞳色極黑,如沼澤望不透底,麵上鋪著蹭淺淺的溫和柔色,讓人著魔似的想朝深處挖掘,終究若荒漠囚徒,深困其間,不得途歸。


    此刻,漾開安撫的情緒,說著——


    “別怕,有我在。”


    賀延川把手下揮退,隻留司機,跟嬋羽乘同一輛車,問嬋羽為什麽選了自己,分明溫家跟他,怎麽看都是溫家知根究底一些。


    小姑娘老實答:“他們對媽媽不好。”


    賀延川應聲:“嗯。”這是第一個問題的回答。


    嬋羽眨了眨眼,嫩聲說:“你看起來不像壞人。”


    賀延川頓了會,笑了。


    他的笑聲和樣貌一般清和舒適,低悅,又叫人捉摸不透,男人的神色始終淡淡,他伸手在嬋羽腦袋上揉了揉,像對待波斯貓那樣。


    仍是什麽都不說。


    賀延川別過頭,樣子印在車窗上,透過虛假的平和外表,仿佛依稀能瞧見眼睛深處的猩紅。


    恰恰相反,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壞的人了。


    *


    那年——


    她十二;


    他二十四歲。


    剛好大了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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