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自數月前獲準隨班聽政以來,從父皇楊堅身上學習到的最大一項長處就是遇事要沉得住氣,切莫急於當眾亮明自己的態度。


    因此,盡管張威一反故態,迎頭給他來了一記棒喝,一針見血地指出他擅做主張,與突厥簽訂和約多有不妥之處,楊廣仍沒有立即發作,而是強忍著心頭的不快,收斂笑容,用陰沉的目光掃視著廳內眾人,問道:“張仆射之言,爾等皆以為是嗎?”


    移時,仍是無人開口搭腔兒。


    李徹身為隨同楊廣出關赴約的首席僚佐,見此情形,自感有挺身而出,替楊廣向眾台僚釋清個中原委的必要,正欲跨步出列說話,卻見楊廣抬起左手,製止住了他。


    “我要聽你們的真心話。”楊廣抬高聲音,向廳內眾人說道,“在爾等心中,是否都和張仆射一樣,認為本王不該與突厥人簽訂和約,更不該引水出關,接濟突厥百姓!”


    聽到楊廣語氣中已隱隱帶著些怒意,與會眾台僚更是麵麵相覷,沒有一人敢站出答話了。張威位居台僚之首,方才那番肺腑之言既已說出口,反倒變得輕鬆了起來,挺直了腰杆立於班首,用冷眼打量著身後眾人,似乎在用眼神提醒著眾人切莫違心地逢迎楊廣。


    在一派死一樣的沉寂之中,張衡邁步出班,朝上拱手道:“下官不敢保證,如王爺決意出關與突厥會晤之前,下官如身在並州,會讚同王爺出關,但對張仆射方才之言,下官也不敢苟同。”


    他一開口就把楊廣和張威都得罪了,楊廣聽了,隻淡淡一笑,張威卻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用手中的笏板指著張衡,質問道:“張建平,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位居台閣,尚不知邦交之事,唯有聖躬獨斷的規矩嗎?”


    張衡不懼不怒,轉身麵對張威,微笑著反問道:“張仆射,請問,突厥汗國,目下以誰為尊?”


    張威像一頭驟然受到攻擊的野獸,警惕地瞪視著張衡,答道:“突厥五可汗,雖各有部族、軍隊,但向以沙缽略可汗攝圖為尊。”


    “那麽請問張仆射,突利可汗在突厥國內的地位可與晉王殿下相埒?”張衡依然笑著問張威道。


    “這個嘛,倒還有些差別......”張威變得猶豫了起來,他已隱隱猜到了張衡接下來想說什麽了。


    果然,張威話音未落,張衡就麵向廳內眾人,抬高了聲調說道:“晉王受當今天子冊封,代天巡狩,出鎮北境,執掌河北道治下十九座州府,與留守白道州之突利可汗同為一國藩王。那麽請問諸位,兩國領地相接之藩王簽訂之和約,算不算得兩國朝廷正式簽訂的契約、文書?”


    楊廣穿越前僅是一名小六學生,穿越後無論是隨朝聽政,還是跟隨裴矩,長孫晟習學經文、民俗、騎射,卻從未接觸過法學,然而今日在場眾台僚中就有不少位精通律法之士,立馬就從張衡這番話中找到了漏洞:張衡其實是有意在混淆兩國邦交的概念,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隻有經兩國中央政府正式認可之契約、文書才能被稱為兩國間的和約,然而楊廣和處羅喉同為兩國正式冊任的藩王,他們之間簽訂的任何契約、文書從廣義上而言,自應也算做兩國邦交的範疇,但與兩國中央政府間簽訂之和約有所不同的是,藩王之間簽訂的任何契約原則應隻在其領地範圍內產生實際效力,至於其效力能否拓展至兩國全境,還要視兩國中央政府是否認可而區別對待。


    盡管在場很多人都看穿了張衡是在用詭辯之術唬弄一向膽小怕事的張威,可他們同時也十分清楚,倘若此時自己挺身而出,幫張威同張衡爭辯下去,雖然不難指摘出他話語中的明顯漏洞,但也在所難免要連帶著大大貶低楊廣的身份、地位,在此時此景下,這麽做無異於自尋死路。


    偏偏張衡也十分乖巧,未等張威品過味兒來,就主動將話題轉移到了別處,直視著張威繼續說道:“張仆射,下官以為,就我大隋和突厥目下麵臨的情勢而言,實無必要坐而論道,對已發生的事指手劃腳,品頭論足,而應把討論的重點放在如何正確判斷出突厥人此舉背後隱藏著的真正用意,以及如何應對上麵,張仆射以為然否?”


    張威雖老於世故,畢竟上了些年紀,頭腦遠不及張衡反應得快,倏忽間被張衡有意引導著原地轉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了楊廣最初的問題上麵,兀自沒有察覺,居然點頭附和道:“建平之言也不為無理,可是......”


    張衡卻根本不給他醒悟過來的機會,打斷張威的話,轉身正色衝楊廣拱手說道:“下官職掌刑曹,竊以為二人相交,無信不立,何況兩國乎?王爺既已與突利可汗簽訂下和約,自應遵循和約行事,縱然明知突厥對我大隋心懷叵測,這條水渠還是應當修的。”


    “然而,張尚書,你就不擔心突厥人得到了接濟,仍會漠視和約,興兵來犯嗎?”楊廣聽了半天,也沒能聽明白張衡究竟持何見解,遂並不忙於說出他欲行離間,才與處羅喉簽下一紙和約的真正原因,望了立於一旁的李徹一眼,向張衡問道。


    “王爺,下官話還未說完。修水渠以彰顯信義,但同時也需做兩手準備方為萬全之策。”


    李徹忍不住插言問道:“但不知你所說的兩手準備具體是何所指?”


    “王爺,突厥人以搶掠為生多年以來已漸成其秉性。俗語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我在外籌措糧晌之時,多聽民間傳言,突厥五可汗都斤山會盟,甚至將攻滅我大隋之後各可汗的勢力歸屬都已劃分停當,在此形勢下,又怎能寄希望於一紙和約,疏於突厥的防備呢?”


    “你的意思是說,咱們一手修建水渠,接濟突厥百姓,以向世人彰顯信義,一手加緊募兵征糧,隨時準備與突厥開戰?”李徹有意試探張衡道。


    “齊安公所說,實則為一手,而非兩手也。”張衡不以為然地答道,“河北道雖然麵對的是突厥大可汗攝圖之領地,但突厥稱霸於漠北,已非三五年之事,突厥汗國疆域東西綿延數千裏,爾今攝圖率部族主力西去,動向未明,依下官之見,王爺應一手保持與留守白道州突厥一部的聯係,借以隨時了解其國內最新的動向,一手差人及時將訊息上報朝廷,提醒聖上預防突厥從關隴一帶大舉來犯,這才是兩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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