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恭彌是從財團回家的路上看見它的。


    寬闊的河麵上順流而下一隻色彩鮮豔的塑料盆,被人惡作劇一般放了一隻蜷縮成一團不停發抖的小狗。隻要水勢稍大或者小狗不小心動一下,那隻漂流在河麵的塑料盆就可能會打翻,幾乎都能想象到小狗落入水中掙紮最後沉入水底的模樣。


    怎麽樣的人才能做出這種事。


    雲雀恭彌把小狗撈出來的時候,剛柔和一些的唇線又抿緊了。那隻渾身泥濘沾滿泥土水漬的小狗被他輕輕抱著,幼小溫暖的身體還在不停的發抖,凝成一簇一簇還夾雜塵土的皮毛醜得厲害,小爪子上還有滲血的傷痕。


    草壁哲矢看著雲雀恭彌走回來,定製的黑西裝幾乎被小狗髒髒的毛蹭了個徹底。他伸手就恭敬地想接過那隻小狗,雲雀恭彌卻看都不看地繞過了他,徑直回到車子裏。


    草壁哲矢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叼著嘴上的狗尾巴草重新回到駕駛位。


    一般受到了人類傷害的動物,不然就是變得對人類避如蛇蠍,不然就是變得極具攻擊性。街上那些半夜出來的流浪貓們,不同於本來就是野生的慵懶貓兒,它們或是因為醜陋帶傷而被嫌棄,或是孩子們天真殘忍的玩弄而逃離,或是因為各種原因而流浪街頭,被人類拋棄後頑強的生存。


    它們會警惕很小的聲響,在黑暗中從垃圾桶裏翻找果腹之物,似乎永遠不會有家貓的溫馴和懶散,它們活在一個對它們來說極其沒有安全感的世界。被拋棄太多次之後,它們已經對人類失去了信心。


    會呲叫,會發出咆哮,會被靠近後露出尖爪,人類帶給它們的恐慌難以想象。


    雲雀恭彌坐在廊下的木板上,給小狗的爪子纏上繃帶。他的動作不急不緩,像是做過很多次一樣熟練,然後把懷裏洗幹淨的小狗放在一邊。


    像這樣的動物,雲雀恭彌看見過很多,它們遇見人類隻有三個模式,對峙、攻擊、逃離。


    可是這隻小狗卻沒有,雲雀恭彌看著它在陽光下站起來。即使洗澡時碰到水也隻是發抖而不叫的小狗輕輕抖了抖身上的絨毛,這樣的動作讓小家夥看起來特別可愛。它在地板上細細地嗅著,像是分辨氣味,然後拖著被吹幹後有些蓬鬆的軟毛循著氣味慢慢朝雲雀恭彌走過來。


    最後它伸出舌頭舔了舔雲雀恭彌的手背。


    溫軟的,小小的,濕漉漉的,從手背淺淺劃過,卻頓時好像有什麽從血脈湧進心髒裏。在神經被柔撫那一刻,心也跟著軟化下來。雲雀恭彌不由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腦袋,仍舊沒什麽表情的眉目,細微的柔和。


    沒過幾天,草壁哲矢帶小狗去寵物醫院做了全身檢查,最後的結果雲雀恭彌沒注意聽。他當時拿著一直嶄新的小狗盆在打量,順便看著蹭在他腳邊的小狗,隻聽見草壁哲矢說了‘……可能活不過半年。’


    為什麽活不過半年呢,雲雀恭彌放下了手裏的狗盆想去拿草壁哲矢手裏的檢查單,精致冷淡的臉似乎沒有任何波動,可他想了想,還是停了手,轉而去摸小狗的腦袋。之前聽見小狗的性別時就在想的問題一下子有了答案,雲雀恭彌給這隻他養不長的小狗取了一個名字,叫雲乃。


    其實不該取名的,如果小狗注定會很快死去,就不該讓它留下過多痕跡,徒增悲戚。


    可是連名字都沒有,又有誰會記得它曾經來過這個世界呢。


    家裏多了一隻小狗好像和以往沒什麽差別,又好像差了很多。雲乃總是很安靜,大概是物似主人型,不會吵吵鬧鬧的蹦蹦跳跳,不會賣蠢伸著舌頭撒嬌。它總是安靜地呆在雲雀恭彌身邊,慢了幾步地邁著四條小短腿跟著雲雀恭彌,最近的距離,也就是在雲雀恭彌坐在廊下時舔舔他的手背。


    這樣平靜的生活維持了不小的一段時間,按理說狗狗會對一切會動不會動的東西產生好奇,可雲乃就是安安靜靜的,和雲豆也相處得很好。雲雀恭彌時常能看見胖成球形的小黃鳥落在雲乃頭上唱起校歌,雲乃仍舊平和而靜謐,圓圓的琥珀色眼睛望著雲雀恭彌的方向。


    雲雀恭彌以為雲乃會這麽一直乖巧安靜,直到某一天。


    說起來也並沒有太特別,不過有一天雲乃不知為何跑出假山水竹的日式庭院。雲雀恭彌到家的時候,一貫冷清的家門口蹲著幾個年幼的孩童。孩子們擠得太緊密,全神貫注地稚聲討論著,若不是他捕捉到裏麵傳來小狗的嗚咽,雲雀恭彌可能注意不到雲乃跑出來了。


    可是等不到他過來了,雲乃的尾巴被抓著,毛也被抓掉了一些,一直瑟縮在孩子們手下顫抖的雲乃在極度恐慌之下奮力掙紮起來。它露出自己小小的尖爪,防備地露出犬牙,殊死一搏般在地上掙脫開後企圖攻擊帶給它恐懼陰影的惡魔。


    雲乃不是對虐待過它的人類沒有陰影,隻是它有陰影的不是雲雀恭彌這樣的大人,而是那些小小的,會看見它時眼睛放光或發出笑聲的人類小孩。


    這畫麵其實有些荒謬,但雲雀恭彌日複一日的冷淡麵孔卻看不出有什麽太大變化。他所在心裏默默喜歡的,那些擁有天真笑容和幹淨明亮的雙眸的孩子,在近乎殘忍的天真中,抱著對小狗的好奇和在意,用最錯誤的方式傷害了另一個幼小稚嫩的生命。


    雲乃瘋狂的嘶叫起來,即使小狗的聲音威懾力實在太低,可是它還是瞪大了眼睛露出犬牙全力的咆哮。有個孩子被雲乃抓傷了,於是幾個小孩子被嚇得退了幾步,像是被傷害的那方一樣露出懵懂而受到驚嚇的表情。


    愛的方式是錯誤的,怎麽能期待對方搖搖尾巴表達出喜歡的回應。


    即使本心是好的,可是傷害了就是傷害了,不是用任何理由就能改變的。


    幾個小孩子跑掉了,都沒用雲雀恭彌露出冷臉嚇走。他在原地頓了頓,然後繼續走向還僵直著尾巴一邊咆哮一邊顫抖的雲乃,將雲乃從地上抱進懷裏,如同第一次見麵的那樣。


    “恭先生……”草壁哲矢意圖詢問一下要不要對被抓傷的孩子賠償,可是雲雀恭彌沒理他,就朝屋子裏走去。到這個年紀還留著上世紀般黑色飛機頭的男人苦惱地嚼著嘴裏的狗尾巴草,說著恭先生最近真是越來越冷淡了之類的話。


    雲雀恭彌沒有追究,也沒有因此對傷了孩子的雲乃有什麽想法,他想他是明白為什麽一向溫順的雲乃會突然暴起傷人的。


    和那些被人類拋棄的野貓們一樣,雲乃和它們都隻是太怕痛了。


    它怕痛,怕又再痛一次。


    那個小插曲像是生活中的不協和音,聽的時候突兀,也很快淹沒在接下來的生活中。過了沒多久,雲乃開始掉毛,它像是有些跟不上雲雀恭彌的腳步了,總是會在跟了一半之後吃力的停下來,睡覺的時間也漸漸比清醒的時間多。


    雲雀恭彌開始回想草壁哲矢那天說出的話,好像是因為外力重擊還是因為什麽原因導致的雲乃髒器受損。現在能為人換的髒器都少,何況是還沒成長好的小狗。這樣的日子過著,然後忽然有一天,雲乃開始咳血了。


    雲雀恭彌少見地沒有嫌棄那隻皮毛染血的小生命,也沒讓草壁哲矢上手,而是自己用手帕慢慢擦拭著雲乃嘴下染血的絨毛。他一直都那麽平淡而冷靜的樣子,可偏偏手上的動作又很溫柔。然後最近有時間就往外飛的雲豆回來了,不知道從哪裏銜回一朵藍色的花,看不出是什麽品種,被歪著腦袋的雲豆扔在了雲乃身上。


    雲雀恭彌伸手想拿開那朵看起來不像剛采的藍花,卻見雲乃在花朵上嗅了嗅,然後居然張嘴吃下了花瓣。


    原來狗是可以吃花嗎?雲雀恭彌微妙的思考著。


    從那天起,雲豆每天大早出來,晚些回來的時候都會帶著不同品種但都是藍色的花。用鳥喙把花瓣湊到雲乃嘴邊,然後看見雲乃吃下去。奇跡的是自那以後雲乃也不再吐血了。


    原本被診斷活不到半年的雲乃,以一種堅韌頑強的生命力和古怪的藍色花為支撐活了下去。


    沒過多久,再次帶回花朵的雲豆多帶回了一枚花種。雲雀恭彌以為是能長出那種藍色花的花種,可叫草壁哲矢一看,卻是向日葵的種子。他有些不解,卻抵不住殷殷切切地一直望著他的雲豆雲乃,就隨手在院子裏找了個地方種下了。


    然後奇跡就發生了。


    雲雀恭彌麵無表情地發現自家庭院裏長了一株巨大的向日葵,是的,都和他差不多高了!


    雲豆歡歡喜喜地落在層層疊疊的緊閉著的花苞上,雲乃也圍著碩大的向日葵轉圈。雲雀恭彌隻想知道這隻中午種下,他下午回家就發現長這麽大而且還完全破壞了他幽靜嫻雅日式庭院畫風的巨型向日葵究竟是什麽鬼!


    真想一拐子抽飛。


    雲雀恭彌的陰沉沒有維持多久,雲乃像注意到什麽一樣停在了雲雀恭彌腳邊,雲豆也開始唱起了校歌。一曲閉後,被吵醒的向日葵展開了它第一朵金黃的花瓣。那朵向日葵開花的過程綺麗得不像話,金黃的花瓣反射著日光層層疊疊地展開,如同又一個發出光源的小太陽,可等向日葵完全向著太陽舒展開後,裏麵卻露出了一個銀發的少女。


    被雲豆框來睡午覺的銀發精靈還酣睡在柔軟的嫩黃花蕊之中,酣睡在明媚的陽光裏。許是陽光過於熱情了,睡在向日葵中的銀發少女微微睜開了眼睛,比天空更深邃,比海洋更澄淨。


    她睜眼的這個瞬間,全世界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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