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突然跳起來,站過去。


    “砰”的門竟關了,而且上了栓。


    阿飛用力敲門。


    過了很久,門裏才有聲音:“誰?”


    阿飛木然的道:“我。”


    門裏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就是我。”


    門裏突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這人原來是瘋子。”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這裏的主似的。”


    “誰認得他?”


    “誰知道他是什麽人?他自己在活見鬼。”這些聲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甜言蜜語,訴了多少柔情蜜意,現在為什麽全都變了?阿飛驟然覺得一陣火氣衝了上來,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七雙美麗的眼睛全都在瞪著他。昨夜這七雙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現在這七雙眼睛中的油已燒成煙,水已結成冰。阿飛踉蹌衝了進去,抓起酒壺,是空的。


    “酒呢?”


    “沒有酒!”


    “去拿!”


    “為什麽要去拿?這裏又不是賣酒的。”


    阿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聲道:“你們難道全都不認得我了?”


    美麗的眼睛冷冷的瞧著他,冷冷道:“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


    阿飛的手指一根根鬆開,茫然四顧,喃喃道:“這裏難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隻聽一人淡淡道:“這地方還是昨夜的地方,隻不過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語聲,更熟悉。


    阿飛整個人突然劇烈的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願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這個人本是他在夢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來寧可不惜犧牲一切,為的隻不過是要看看她。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看她一眼。


    她還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確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屋梁上的灰塵,突然一片片落了下來。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氣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尋歡沒有動!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麽?”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部聽得很清楚。


    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裏?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麽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鶯出穀。


    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隻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這兩句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已聳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


    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萬八千裏。”


    少女道:“要怎麽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


    老人道:“還差一點。”


    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滲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了!”


    說到這裏,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麵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聽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說的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麽說來,我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萬事萬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做到‘無人無我,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隻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隻不過剛入門而已,要登堂入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歎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裏,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麽?”


    沒有人回應。


    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回應。


    鳳吹窗戶,吹得窗紙颼颼的直響。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鬥誌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麵麵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別的人卻都透了口氣,突然覺得壓力已消失。


    這隻因那種可怕的殺氣也已消失!


    李尋歡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幾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聽到外麵傳來了一陣**聲。


    然後,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嶄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


    四人竟然將口棺材筆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廳。


    立刻有條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囁嚅著道:“這裏有位上官老爺麽?”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幹什麽?”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宮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陪笑道:“這是上好的‘楠壽’,我們哪有這麽好的福氣?”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裏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麵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雲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麵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麽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樣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裏將小人們從**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份量不輕,裏麵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並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刹那間,上宮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


    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他整張臉卻仿佛突然全都改變了。


    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麵具。


    他不願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麵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麽一張麵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麵具戴起來。


    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迷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麽呢?


    棺村裏果然有個死人!


    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兒子上官飛!


    上宮飛死為時候李尋歡也在瞧著。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屍體埋葬。


    現在,這屍體又怎會忽然在這裏出現了?


    是誰掘了這屍體?


    是誰送到這裏來的?有什麽目的?


    李尋歡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麵具卻似越來越厚,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尋歡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屍體已被洗得很幹淨,並不像是從泥上中掘出來的,穿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


    隻有一點致命的傷口。


    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想他死得並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說他死得很快?”


    李尋歡歎道:“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並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確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了。


    他臨死前驚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麵具,但眼睛卻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能這麽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並不多。”


    李尋歡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他?”


    李尋歡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隻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並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並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


    李尋歡的目光已變得很溫和,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憐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麵目,看到了他心裏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


    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裏來的。


    血濃於水,兒子畢竟是兒子。


    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誌似已漸漸動搖。


    李尋歡目中的這份同情憐憫,就將是一柄鐵錘,他臉上那層核桃殼般的麵目,幾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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