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雨突又狂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嗄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雙槍!


    槍拔起,在淒惻的燈光下看來,地室中就像是迷漫著一層霧。


    粉紅色的霧。


    血霧!


    二十六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殺戮卻仍未停止,強弱已更懸殊。


    一個賣草藥的郎中身上負了六處傷,嘶聲道:“姓鐵的既已死了,我們退吧!”


    他們這邊隻剩下三個人還在負隅苦戰,實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揮利斧,一著“立劈華山”砍下,咬著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厲聲道:“退?中原八義要死也死在一處,誰敢再說退字,我先宰了他!”


    黃衣人狂笑,道:“好,有義氣,大爺們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聲音也突然中斷,一雙眼珠子立刻就如死魚般凸了出來。


    死一般靜寂中,隻聽他喉嚨裏不停的“格格”發響。


    他這口氣還沒有斷,卻已吐不出來,用盡力氣也吐不出來,隻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長的小刀!


    小李飛刀!


    所有的動作突然全都停止,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這柄刀!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刀是從什麽地方來的,但卻全都知道是什麽人來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裏。


    李尋歡就在那裏站著。


    但卻沒有人敢抬頭去瞧,每個人都生怕自己一抬頭,那柄追魂奪命的刀就會無影無蹤的飛過來,割斷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們都是“金錢幫”最忠實、最得力的部屬,絕沒一個是膽小怕死的人,但現在他們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這已使他們喪失了大部分勇氣,何況,“小李飛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僅是一柄刀,而是一種惡魔的化身!


    現在,“小李飛刀”這四個字更幾乎變得和“死亡”同樣意義。


    也許直到現在他們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義。


    他們同伴的屍體,就倒在他們腳下。


    就在一瞬間以前,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小李飛刀忽然來了,事先完全沒有絲毫預兆,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的生命忽然就變得毫無意義,絕不會有人關心。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突來的變化更令人恐懼!他們恐懼的也許並不是死,而是這種恐懼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雖然什麽瞧不見,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也已感覺到李尋歡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種懾人的殺氣。


    李尋歡道:“是的!”


    瞎子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慢慢的坐了下來。


    金鳳白和那樵夫也跟著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孫雨和鐵傳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像是已坐在另一個世界裏。


    那世界裏既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


    李尋歡慢慢的走了過來,慢慢的走到那些黃衣人麵前。


    他的一雙手是空著的,沒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裏。


    他盯著他們,一字字道:“你們帶來的人呢?”


    黃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著自己的腳尖。


    李尋歡歎了口氣,緩緩道:“我並不想逼你們,希望你們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對麵的一個黃衣人臉上不停的在冒汗,全身不停的發抖,突然嗄聲道:“你要找孫駝子?”


    李尋歡道:“是。”


    這黃衣人流著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獰笑,大聲道:“好,我帶你去找他,你跟我來吧!”


    他用的是虎頭鉤,這句話剛說完,他的手已抬起,鉤的護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無法再忍受這種恐懼,死,反而變成了最快的解脫。


    李尋歡看著他倒下去,手漸漸握緊。


    “孫駝子已死了!”


    這黃衣人的死,就是答複!


    但林詩音呢?


    李尋歡目中忽又露出了恐懼之色,目光慢慢的從血泊中的屍體上掃過,瞳孔慢慢的收縮。


    然後,他就聽到了鐵傳甲的聲音。


    他又在牛一般喘息著,血和汗混合著從他臉上流過,流過他的眼簾,他連眼睛都張不開,喘息著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臉也已扭曲,咬著牙,道:“我在這裏。”


    鐵傳甲道:“我我的債還清了麽?”


    易明堂道:“你的債已還清了。”


    鐵傳甲道:“但我還是有件事要說。”


    易明堂道:“你說。”


    鐵傳甲道:“我雖然對不起翁大哥,但卻絕沒有出賣他,我隻不過”


    易明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說,我已明白。”


    他的確已明白。


    一個出賣朋友的人,是絕不會在這樣生死關頭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


    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鳳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隻可惜他們明白得太遲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裏,竟慢慢的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嚐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著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鐵傳甲的眼睛睜開,這才瞧見他,失聲道:“少爺是你,你你果然來了!”


    他又驚又喜,掙紮著要爬起,又跌下。


    李尋歡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來了,所以有什麽話你都可以等著慢慢說。”


    鐵傳甲用力搖了搖頭,淒然笑道:“我已死而無憾,用不著再說什麽。”


    李尋歡忍著淚,道:“但有些話你還是要說的,你既然並沒有出賣翁大哥,為什麽不說明?為什麽要逃?”


    鐵傳甲道:“我逃,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李尋歡道:“你為了誰?”


    鐵傳甲又搖了搖頭,眼簾慢慢的闔了起來。


    他四肢雖已因痛苦而**,但臉色卻很安寧,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恬靜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靜。


    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可真是不容易!


    李尋歡動也不動的跪著,似已完全麻木。


    他當然知道鐵傳甲是為了誰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尋歡先回到興雲莊,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陰謀,就搶先趕到這裏,隻要知道李尋歡有危險,無論什麽地方他都會趕著去。


    但他又怎會知道上官金虹這陰謀的呢?


    他和翁天傑翁老大之間,究竟有什麽秘密,為何至死還不肯說明?


    李尋歡黯然道:“你究竟在隱瞞著什麽秘密?你至少總該對我說出才是,你縱然死而無憾,可是我,我怎麽能心安呢?”


    金風白忽然大聲道:“他隱瞞著的事,也許我知道。”


    李尋歡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風白的臉本是黝黑的,現在卻蒼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著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對朋友的義氣,天下皆知,你也應該知道。”


    李尋歡道:“我聽說過。”


    金鳳白道:“隻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


    李尋歡苦笑。


    金風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鬧窮,一個人若是又鬧窮,又好朋友,又要麵子,就隻有在暗中想別的法子在彌補虧空。”


    那樵夫聳然道:“你是說翁老大在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


    金風白黯然歎道:“不錯,這件事也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說,因為翁老大那樣做,的確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聲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對象,卻必定是罪有應得的,他做的雖然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可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臉色已發青,沉聲道:“鐵傳甲和此事又有什麽關係?”


    金風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來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鐵傳甲的好朋友,他們雖已懷疑翁老大,卻還是不敢認定。”


    樵夫道:“所以鐵傳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結交,等查明了才好動手。”


    金風白歎道:“想來必定是如此。”


    他接著道:“鐵傳甲一直不肯將這件事說明,為的就是翁老大的確對他不錯,他也認為翁老大是個好朋友,若是說出這件事,豈非對翁老大死後的英名有損,所以他寧可自己受冤屈——


    他一直在逃,的確不是為了自己!”


    易明堂厲聲道:“但你為什麽也不說呢?”


    金鳳白慘然道:“我?我怎麽能說?翁老大對我一向義重如山,連鐵傳甲都不忍說,我又怎麽忍心說出來?”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確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極了。”


    他一麵冷笑,身子一麵發抖。


    金鳳白道:“我也知道我這麽做對不起鐵傳甲,可是我沒法子,實在沒法子”


    他聲音越說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殺死鐵傳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幾乎也就和鐵傳甲那一刀同樣的地方。


    他雖也疼得四肢**,嘴角卻也露出了和鐵傳甲同樣的微笑,一字字掙紮著道:“我的確欠了他的,可是,現在我的債也已還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靜。


    “唉,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實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麵狂笑,道:“好,你有勇氣將這件事說出來,有勇氣將這債還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中原八義’總算沒有做丟人現眼的事!”


    他笑聲聽來就像是梟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鐵傳甲叩了個頭,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聲已停頓!突又變得說不出的冷漠平靜,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趕來。”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揚起,鮮血飛濺,他死得更快,更平靜。


    李尋歡若非親眼見到,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人。


    易明堂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我還沒有走,隻因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李尋歡隻能點頭。


    他喉頭已硬咽,已說不出話來。


    易明堂道:”你總該知道,我們一直都守候在這裏,因為我們知道鐵傳甲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我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的接著道:“上官金虹這陰謀,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嘯雲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麽會和這種人交朋友。”


    李尋歡更無話可說。


    易明堂道:“鐵傳甲知道這件事,就是龍嘯雲說出來的,他故意要鐵傳甲到這裏來送死,但卻未想到我們也會跟著來,因為我們絕不能讓鐵傳甲死在別人手上。”


    他接著又道:“至於那位龍林詩音林姑娘,她並沒有死,也沒有被上官金虹騙走,你現在到興雲莊去,一定還可以見著她。”


    李尋歡隻覺胸中又是一陣熱血上湧,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歡喜?


    易明堂道:“現在我們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隻望你能將我們合葬在一處,日後若有人問起‘中原八義’,也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八個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總算已將債還清了。”


    黃衣人不知何時卻悄悄溜走了,李尋歡縱然瞧見,也沒有阻攔。


    他也沒有阻攔易明堂。


    因為他知道易明堂的確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一個人隻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們說來,簡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尋歡現在瞧著滿地的屍體,卻覺得忍不住要發抖。


    他發抖,並不是為了別的,隻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無論多深的仇恨,現在總算已了結。


    易明堂說得不錯,這些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卻是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這麽樣死法。


    李尋歡四肢冷得發抖,胸中的熱血卻像是一團火。


    他又跪了下來,跪在他們的血泊中。


    這是男子漢的血!


    他寧願跪在這裏,和這些男子漢的屍體作伴,也不願到外麵去瞧那些活人的醜惡嘴臉。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一個人若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麽。


    隻不過這麽樣死,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一直沒有進來。


    她不是不敢進來,而是不忍進來,看到了這些男子漢的死,她才忽然發覺真正的男人的確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覺得能做女人實在是自己的運氣。


    夜。


    小店裏隻有一盞燈,兩個人。


    燈光很黯,他們的心情卻比燈光更黯,更消沉。


    燈,就在李尋歡麵前,酒,也在李尋歡麵前,但他卻似乎已連舉杯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坐在那裏,癡癡的望著酒杯發怔。


    燈芯挑起,又燃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走吧。”


    孫小紅道:“我我也去?”


    李尋歡道:“我們一齊來的,當然一齊回去。”


    孫小紅道:“回去?你不到興雲莊去了。”


    李尋歡搖了搖頭。


    孫小紅很詫異,道:“但你這次來,豈非為了要到興雲莊去瞧瞧?”


    李尋歡道:“現在已不必。”


    孫小紅道:“為什麽?”


    李尋歡望著閃動的燈光,緩緩道:“易明堂既然說她還在,就已足夠。”


    孫小紅道:“聽了他的一句話,你就已放心?”


    李尋歡道:“像他那種人,無論說什麽我都相信。”


    孫小紅眨著眼,道:“可是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相見真如不見,她既然無事,我又何必去看。”


    孫小紅道:“你既已來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興而返,既然已來了,看不看也就沒什麽分別了。”


    孫小紅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個怪人,做的事總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尋歡淡淡道:“你慢慢就會明自的。”


    孫小紅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該等埋葬了他們的屍體再走。”


    李尋歡緩緩道:“他們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卻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接著又道:“死人總比活人有耐性,你說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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