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城從它存在的時候起,就一直填埋著皚皚白骨。如果這世上真有地獄,那麽十方城內的亡魂,總數當不下於地獄裏的亡魂數量了吧。


    阿鈴眼睜睜的看著護城河的對麵。小臉一片慘白。不止是她,就連驟星,也煩躁的磨著蹄子,一張靈性的獸臉上,清晰可見的厭惡之色:在常人眼裏,前方是城牆高築,巍峨莊嚴。然則在這一祭司、一神獸的眼中看來,卻隻見得彼端城池內外,乃被一場凝固的黑紫色煙雲所籠罩。此時天空中還是烈日高掛,然而,竟連這樣熾烈的陽光,也仿佛對這片黑霧忌憚、避讓三分。連光線都變得陰冷無比。護城河分隔的兩岸,便像是隔離著人間跟地獄兩端。在這邊已然無處躲避的哀聲呼號,在那城牆的裏麵,卻更是如雷鳴,如困獸,聲聲直衝九霄,彷如重錘般一下下錘擊著人的魂魄。


    阿鈴單薄的身軀坐在驟星背上,仿佛孤山上的一棵小樹,在風雨之中搖搖欲墜。她不知眼前已是十方城。但覺自己既然已經是“鬼”,那自當是到了陰曹地府無疑了。爺爺說過,人死後的鬼魂將由陰司接引,去到地府。是了……難道這一路上陪伴自己的漂亮哥哥,原來就是去那裏接她的陰司麽。一定就是了吧……


    “來。”男子骨節修長的左手朝阿鈴伸出。在四下一片驚心動魄的神號鬼泣底下,他的聲音就好比一道涓涓的溪水,清晰,淺淡,莫名的撫慰人心:“接下來的路,驟星不能帶你去了。”神獸是極為純粹的物種,以十方城的戾氣之重,雖無實質,但已足可對它造成侵染。


    阿鈴雖不明白,亦不多問。隻是乖乖的將小手放在眼下這隻幹淨好看到讓人失神的手掌心中,任由他將自己接下。


    “哥哥……啊!”


    騎在驟星背上時,是隻聞其聲,阿鈴雖然心中懼怕,但是咬著牙齒強自忍耐,總也還算是撐持得住。她又怎知道,驟星既是神獸,多少都有些辟邪的能耐。煞氣近身,自然而然的便被它摒絕在外。這一離開驟星的護持,霎時間,一股看不見實質的戾氣撲麵襲來,頓時將她衝撞得難以立定。


    這就好像之前尚在屋內觀雨,任他雨勢再大,自然無所動搖。而隨後走進雨中,疾風冷雨、撲麵交加,是冷是痛,那都得自己受著。


    阿鈴此時臉色驚恐,話到口邊,立時和呼吸一道堵在了喉嚨眼裏。身子晃了一晃,險些頂不住那股重壓。然而,就在她身子將倒未倒的當口,忽然,肩膀上微微一沉,一股柔和的力道輕輕將她拉進懷中,護了起來。


    阿鈴隻覺得呼吸一滯——如果說剛才她的屏息是被那股尚不知道是什麽的氣流所阻,那現在,她就是從頭到腳的忘記了呼吸。整個人都凝固住了:哥……哥哥這是?


    阿鈴身體僵直住了。渾身連一根小指頭兒都不敢亂動,在他的懷裏,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去。誰知一抬頭,當場和他的灰色的眸子撞個正著:


    “不要害怕。那些東西,是傷不了你的。”


    阿鈴小臉“騰”的一紅,瞬間羞得直接將腦袋整個埋進了他的胸口。一顆小心肝兒“撲通”、“撲通”,在胸腔裏麵來回折騰,她小手捂在胸前怎麽按都按不下去。隻不知,這心髒跳動的聲音,他是不是都聽見了?……不行,這聲音好大,比四周那些哀嚎哭泣的聲音還要大了。怎麽辦?


    一路之上,這個漂亮哥哥……啊不,應該說陰司哥哥對她的態度似近實遠。阿鈴明目張膽的看他,目光可說放肆無禮。他既不生氣,卻也並不見得沾沾自喜。一副“你看隨你看,我自巍然不動”的架勢。在那路途之中,他也會照顧阿鈴的起居,也知道不時投喂,但卻明顯的並不是十分盡心。如若沒有市鎮、沒有人煙,買不到吃食,至少他是一點也不在意的。數天以來,沒將她養死,嚴格說來還是阿鈴自己的能耐居多。


    阿鈴雖說天真懵懂,但自有一股山中小動物般的敏銳。她說不上來,但察覺得出,這哥哥跟自己的距離顯然並不十分親近。故而她也從未生起過什麽夢幻旖旎的少女猜想。說白了她就是根本沒開竅。但是,人的心意有時候是在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情況下,就悄悄中意了某個人的。這個哥哥,好看得讓人怎麽看都看不厭倦,一路走來,不論是醒著、夢著,都在她的眼前占據,慢慢的,自然而然的,也占據了她的心裏。


    如果不是他這輕輕的一攬、一護,興許要過了許久之後,阿鈴才會在某一天中忽然醒悟:啊,原來我是喜歡上了那個哥哥!然而在這一瞬間,即使阿鈴意識裏還未明白得到,但她的整個小小的心意,卻已經從一無所知的懵懂,悄然轉化成了少女的羞澀。


    “驟星,你自去吧。”男子對神獸吩咐道。驟星親昵的用腦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又挨了挨阿鈴的身子,似作告別。而後轉過身“踢踏踢踏”的奔去。在兩人的視線之內,最後隻見它身影一個縱躍,輕盈地衝入了雲端,便即隱匿不見。


    “走吧。”他聲音一貫的清潤柔和。


    “嗯。”阿鈴聲音模糊的回答。悄悄地、緊張地伸出細弱的手臂,小心翼翼的環在他的腰上。而後僵住身子待了幾息的時間,直到看他並未生氣,更未聽到斥責的話語,這才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來,小臉卻是更紅了。這當口是說什麽也不能抬頭讓他看見的。


    短短的幾步路,阿鈴就跟驟星一樣,每一步都好似踩在飄飄的白雲上麵,周身整個都是輕輕的,暖暖的,暈乎乎的……外麵的一切鬼哭狼嚎,一切陰森可怖仿佛都被他的臂彎阻隔在外——而事實上,這也並非阿鈴的錯覺。想當初在四平鎮上,亂棍齊施尚且無一能加於他身。這是由四平鎮酒樓小二阿中所親眼目測的——棍棒尚有實質,何況這無形無質,常人根本就無所察覺的戾氣惡障呢?阿鈴既被他有意護著,實則比在驟星背上還要更感安心踏實。就連耳畔的呼號聲似乎都隔了一層屏障,遠遠不能再觸動她的心神。


    “啊……”


    不能觸動心神……麽?


    之前已說過,阿鈴眼中所見的十方城,黑霧繚繞,就如一座陰間的城池。而在她眼底的護城河,亦是整個籠罩著一片陰森的黑氣,根本就看不見水流的顏色。說是河溝,實際上在她看來,更與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無異……單隻這些也就罷了。因為他說,“不要怕”,她便也心寬的真就無所畏懼了一場。然而,誰能告訴她,這河上的黑氣竟會向上升騰,該當如何?當那似冰寒,似火炙的氣息就這樣真切的纏繞上她的腳背,卻又該當如何?


    阿鈴全無預料,已經踏上吊橋的腳板“嗖”的一下縮了回來。心底裏那點點剛萌芽的、旖旎的小情意更是瞬間被衝擊得煙消雲散。若不是還在他懷裏,這一溜煙,大概能沿著大路竄回好幾十裏去。然而,人沒竄走,這一下卻也當真是嚇得不輕。她倏地抬頭,聲音驚恐的叫道:“哥哥!那是什麽?那是什麽!”


    腳麵上傳來灼痛的感覺,顯見那並非錯覺。這還隻是剛剛踏出一步。阿鈴直楞的看著眼前腐朽的吊橋,不知這狹窄的橋板是否能夠承受得起自己從上麵走過。也不知,走到中途,那可怕的霧氣會不會化為實質,整個纏住自己,將自己拽下地底中去……總之,橫豎都是掉下去一個下場,不做他想。然則,一旦掉下去了,她是會被淹沒吞噬、屍骨無存呢,還是會整個變成那黑霧的一部分呢?


    阿鈴打了一個寒噤,忍不住又朝男子的背後縮了縮。一副“送死你去,逃命我來”的架勢。


    “……”看來果然不出他所料。男子心中幽幽的歎息一聲,抬眸望向前方:他雖然知道祭司眼裏會看到什麽,但是他卻無法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因為他本身是無從得見的。隻知,就連那個人,也極端厭惡來到十方城這片地方,何況眼下自己懷中的這個孩子?


    “沒事的。”他輕輕撫拍阿鈴那單薄的背脊。心中卻想,不知道這麽纖弱的脊梁,又該如何扛起她的命運?


    阿鈴被他拍得渾身毛都順了。她不知他心中所想,抬頭問道:“哥哥,前麵就是陰間,對不對?那這條河……”爺爺說過,陰間就有唯一的一條河,名為“忘川”。凡是生前罪孽深重的人,魂魄就會被卷入其間,再也無法出來。既是如此,那自己人生苦短,可沒做過什麽壞事……嗯。不知道上樹掏鳥蛋,下河抓魚吃,這些算不算?


    “陰間?”這孩子腦子裏在想些什麽?男子眉梢幾不可察的抬了抬。


    ……的確。若按照那個人的形容。這十方城看來倒是確與陰間沒有什麽不同。那人曾言道:十方城上,籠罩著黑、紫二色的煙雲。那紫色的,代表霸運。霸運越強,則紫芒愈盛,反之則衰。而那黑色的……則是冤孽。這十方城煞氣之重,數百年來魂魄不存。但它吞沒的冤魂,總豈是能以數計的?這些冤魂每一隻但凡隻留下一息怨念,日積月累之下,該當是多麽可怖的一種力量?隻不過,這些是被這座城封鎖了而已。若是一旦爆發出去,隻怕這片大地,將瞬間生靈塗炭吧。想再有生靈,須得數百年後,這股惡氣消散;再過數百年時間恢複;再過數百年,方才能重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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