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毅離了府邸,心中甚急,一路策馬,不消多時,便來到了淩霄宮前。


    “齊大人。”


    “齊大人。”


    宮門侍衛見到來人,紛紛見禮。齊毅“嗯”了一聲,將馬韁隨手遞給迎來之人。腳下不停,大步的走了進去。


    這十方城並非國度,淩霄宮那也不是皇宮。在這種時刻危殆的地方,有時候稍有延誤,可能這座城就是別人家的了。是故一般將領,十人以下者求見,可以不必通報。當然這個不必通報,隻是省去了覲見之人在外麵等候傳召的時間而已。宮門內自有哨點,一有人來,即刻會將消息層層傳遞,總歸會先行一步讓城主心裏有所準備。否則,若是一個不趕巧,你外人心急火燎的闖來,而城主正在吃喝玩樂、正在歌舞升平,豈不是打擊士氣?若是城主還在幹某些……嗯。不可描述之事,豈非更加尷尬?


    “齊大人請留步。”


    齊毅在宮門處沒有受阻,卻在龍盤的寢殿外麵被內侍攔了下來。


    齊毅抬頭眯了一眼。這會天已將晚,紅霞還殘留著那麽幾縷遠遠掛在天邊。但地麵上著實已經沒有多少餘光。麵前門扉緊閉,內裏一片漆黑,也未掌燈。黑黢黢陰悄悄的,也不知有無人在內。齊毅眉頭一皺,見這陣仗,心裏便已經了然。縱使不耐,也隻得按下情緒,默默的退到一旁,靜心等待。


    好在並未等太久。不消片刻,眼前房門便被人從裏打開。隨著開啟,一條人影便現了出來。


    這個身影,一看便知絕不是龍盤。那龍盤身形健碩高大,雖說已近四十,卻是龍行虎步,威猛無比。讓人一見即生壓迫之感。而眼前出現這人,雖然也很修長,不過相比起來,卻就過於清雅單薄了。


    門內昏暗。縱然還沒看清此人的相貌,齊毅麵上已經禁不住的浮現起一絲嫌惡之色。他甚至毫不保留的讓自己腳底向旁挪開一步,直接用行動表示出對麵前之人的厭棄。


    門內之人就似沒看到一般,徑直走出。腳步不快也不慢。隻是,隨著他的麵容在微弱的天光之下浮現,整個昏暗的走廊都似被一抹光亮照亮。即便是看過他無數次的內侍,也情不自禁的將視線投了過去:眼前這是個男子,毫無疑問。可是他的容貌,竟似比起這淩霄宮中號稱豔冠群芳的玉夫人——媚玉兒還要美上三分。


    此人也是十方城中手握重兵的一個將領。名叫陌魂。要論軍事才能,也很突出,其才略並不在齊毅之下。隻是因著其過分漂亮的容貌,一直便爭議不斷。後來傳出已被龍盤收為男寵,世人更加鄙棄。雖然這事不是隨便就可議論,但私底下談論的並不在少。眾將領對此一般持兩種看法:一種是當做香豔典故。雖然大家都是男人,但是覬覦陌魂美色的除了龍盤,也不在少數。這種人聚在一起也不必言語交談,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就已經共同想入非非。內裏多齷蹉不堪,旁人倒也難以設想。第二種就是齊毅這類直到不能再直的直男。見之隻如見到洪水猛獸,若是靠近一點,便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就掘地三尺將之埋掉,都深感土壤裏會滲出毒素一樣。唯一的感覺,那就是惡心。且是相當惡心!


    不過不管旁人作何感想,就陌魂本人,卻一直神色淡淡,仿佛萬事不縈於懷。憑你肖想也罷,唾棄也罷,他就好像眼裏根本看不到你們這些凡人一般,孤高自傲,獨來獨往。


    “陌魂。”


    這兩人,本來見麵如同不見,縱然就這樣麵對麵的走過,那也是涇渭分明,誰都不會對誰多看一眼,更別提出言招呼。可是齊毅心中想到一事,忽然就開口,鬼使神差的叫住了他。


    陌魂駐足。側目。


    陌魂的眼尾狹長上挑,極致美豔。隻這樣一個回眸,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絲嫵媚之意。這股媚意渾然天成,哪怕他此刻心中多的是不耐和冷淡,也這麽不經意的仿佛總要將人撩上一撩。即便是直如齊毅,驟然也不由自主的骨頭一酥,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呸!”齊毅心中暗自啐了一口,並未掩飾眼裏的鄙夷。皺眉道:“陌魂,我且問你,近日,不,近……近一個月來,你人在何處?”


    “……”陌魂眼中透出疑問。猜想了一瞬,想不出此人打探自己行蹤到底是何企圖。便答:“在十方城。”


    “啊。那沒事了。去吧。”齊毅得到答案,便不耐再多看此人一眼,轉身隨意的揮了揮手,就像打發一隻小貓小狗一般。


    陌魂一臉懵然。


    二人說話間,內侍已手腳輕快的在廳中點亮盞盞燈火。殿中的黑暗頃刻即已驅掃一空。齊毅邁步走進殿門,穿過一座雕刻騰龍圖案的屏風,就見龍盤已經從內室出來,大咧咧的坐在正麵一張金碧輝煌的椅子上。胸前衣襟敞開,頭發披散,形容懶散之極,臉色似笑非笑。顯然對齊毅打擾他的“好事”實也並非寬容。


    “齊小子。這個時候你過來,是有何事?”


    龍盤這會一副“你要不說出個所以然來,你就給我等著”的架勢。齊毅不理,隻上前一步,雙手一抱,麵容肅道:“主公。祭司現世了。”


    龍盤上一刻尚在溫柔鄉中,就算他還並沒有色令智昏到不理身邊將領的覲見,卻也萬萬沒想到齊毅這一開口,帶來的竟是這話。這強烈的意外使得他也不由得愣了一愣。接著好似才領會過來。


    齊毅見龍盤臉上神色一凜,身姿不由自主的坐正。他也不等龍盤發問,跟著便又開口,疾聲續道:“主公,當年之事,屬下不敢忘。想必主公你也不會忘!當日屬下險死還生,正是主公你救我性命。然則,這事又再次出現了。卻不是在那處……”


    龍盤麵容沉肅,眼中眸色一變再變,顯然心中驚濤駭浪,滾滾不休,一時無法平息。


    “你給我仔細說來。”


    “是。”


    齊毅便將昨日自己府中無端出現一位少女,而今日去城門處盤查,卻一無所得,自己心中如何起疑,又如何詢問的過程,一五一十的稟了出來。


    龍盤對自己眼皮子底下這座城池自然是掌握得十分徹底。可是,阿鈴的出現,在她到達齊毅府中之前竟然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存,那自然是無人向他通報的。相反,對於其他諸事,例如司馬劍身亡的消息,此刻其他眾將都還在相互打探確認之中,他卻早已了然於胸。


    “……那阿鈴,信誓旦旦地說她醒來時是在一片山崖之上。屬下不知那座山究竟有何異象。隻是,此前已經病重將死,遍體鱗傷,卻在醒來之後立刻百病全消,生龍活虎。豈難道不是與當日屬下的情形……一般無二麽?”


    若是司馬蝶在此,聽聞丈夫這話,勢必會大吃一驚。


    阿鈴的言語,對她來說是那麽的天馬行空,雖然她相信人不會撒謊,但這隻是她主觀上的一廂情願。正因如此,她才深感不得要領。然而,她決計料想不到,原來這種九死還生的事情,自己丈夫早已親身經曆過。而丈夫當時神色雷霆的衝出廳外,她以為是被阿鈴的胡言亂語逼得煩躁惱怒,不能自已。卻不想,齊毅乃是被心中的震驚所驅。


    一般無二……


    不。


    龍盤沉吟不語。幽深的目光凝視著虛空。似在思索齊毅的言辭。齊毅不知,他卻當然知道,當日之事隻不過是一個謊言。是他為了讓齊毅死心塌地效忠於己的謊言而已……


    ……


    世人知有十方城。並且這座城永駐於大陸的北麵。這裏常年戰火綿延,似乎攻打下它,就是奪得了天下。但是,占據過這座城的人數不勝數,這天下,還不是各自為霸,又什麽時候統一歸順過?


    然則,這麽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圍繞十方城的攻守卻前赴後繼,從未停止。


    十方城的北麵有著什麽?


    世人倒也能回答你,這十方城已是大陸的極北,因為再向北走,已經是陸地的邊際。邊際的盡頭,則是鑲接著一片無窮無盡的冰川。這片冰川究竟有多麽廣袤,沒有人知道。因為,凡是想要進去一探究竟的人,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關於這片冰川衍生了數也數不清的傳言。但是有一種,世人仿佛是相信的。而其他的種種故事,也大都是基於這個傳言,而編造發揮出來而已。


    這個傳言道,在那冰川深處,湮沒著一個曾經十分繁華的國度。如今的人們將之稱為“瓊玉古國”。這片國度,原是受著神明庇佑的。但是後來,人們不知犯下了何種罪過,得罪了神明。因而神明一怒之下,便降下冰雪,將它整個覆沒。正因為這是一個負罪的國度,所以世人想要探究它,便勢必也將得到神明的懲治。這就是踏進這片冰川的人將再也不能出來的原因……


    然而,真的就僅止於此麽?


    世人有貪婪,有桀驁,有獵奇,有野心……人之天性本來便複雜又狡猾,詭譎而多變。這麽一個生硬單薄的恐嚇,能唬住的恐怕根本就不多。


    那瓊玉古國的富庶繁華,在一切的眾口相傳言當中不知被世人用了多少想象來填充描補。人們相信,若是能夠找到那片古國遺址的人,就能夠得到那國度無盡的財富。何況,誰又不會去想象,那曾經被神明眷顧過,又厭棄過的地方,又怎麽會僅僅隻藏著財富呢?


    未知的神秘對世人的吸引是巨大的。


    人們前赴後繼。去的人多了,竟也真有複還者。哪怕死在裏麵的人再多,而活著回來的千萬之中也未必有一個。然而數百年間。凡是那千萬分之一的幾位極幸運兒,則無一不是曾經霸極一時的人物。


    如果永遠無人成功也就罷了。但若是你我便是那寥寥的幾位極幸運兒之一,在那冰川中得到某種奇遇,便會如何?


    ——他們會建一座城池。扼守住通往那神秘古國的道路。


    這便是十方城的由來。


    這便是十方城永遠戰火綿延,卻永遠固若金湯的因果。


    ——他們會更加瘋狂的編織謠言,借以混淆某種真實。他們親身經曆過的真實……


    事關那古國遺址,那冰川秘境的真相,果真也就在這樣不住的稀釋中漸漸的被衝淡了。在尋常人眼中,這也隻是其中一個還算吸引的傳說。用以夜半哄小兒入睡,倒是十分好用……別說尋常百姓,就算一心攻打十方城、叫囂著要雄霸天下的人,到後來大半也未必清楚這座城真正的涵義。


    再後來的後來,這世上就有了龍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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