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進門禮


    他們二人莫名其妙地以這種詭異親密的姿勢僵持不下。


    解驚雁疑惑地頓住步子,瞧了一眼,飛快地偏開目光,尷尬地偏開頭,極小心地倒退幾步,退到馬後,想到什麽,輕輕拉了拉馬尾巴。


    白龍馬通靈地跟著解驚雁的步子後退。


    一人一馬,默契地後退,不約而同轉頭,眺望遠方。


    這種挑逗的動作,在賀嫣的概念裏不算過火,前世的梁耀曾挑過無數美女的下巴,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花枝□□女子抹胸裙沿露出的事業線,甚至更過火的舉動也有。


    而此刻,他眼前的杭澈,那副膚色緋紅緊張赧迫的反應……純情得在他當年的圈子裏堪稱極品,竟讓賀嫣覺悟自己孟浪了。


    賀嫣一口氣沒上來,僵得手腳發麻,後知後覺觸電般鬆開手,急退兩步。


    前麵杭澈仍是僵在原地,感到賀嫣鬆開手,睜圓的眼緩緩落回正常的弧度,背還是直挺挺。


    賀嫣清了清嗓子道:“失禮了。”


    杭澈沒有回身,低聲回道:“無妨。”


    賀嫣又疑惑了。


    杭澈這樣的反應,無論如何都不像情場高手。


    賀嫣這種風月老手一眼就能看出,杭澈方才片刻間的無措和僵硬完完全全暴露了他是未經□□的新雛。


    如斯處子,如何裝出那一副足以亂真的深情?


    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


    山路下來一行少年,步伐整齊,動作一致,是熟人——杭家六子。


    六子朝杭澈恭敬地行過禮,整齊地轉向賀嫣也是一拜。


    這禮行的有點大,賀嫣一愣,道:“今日你們有何喜事?穿得如此喜慶?”


    杭家六子都穿了繡了大紅纏枝梅花紋的白袍儒裝,一行走來像是白雲上點了霞光,顯得浪漫又喜慶。


    杭家人鮮少著豔色,更不用說這種鮮豔紅紋,賀嫣心中一緊,有些抗拒。


    領頭那位是小叔叔杭樸為人實在,有問必答,張口就道:“笑……”


    一開口就知不好,慌張地望了一眼杭澈,見杭澈沒有怪罪的意思,連忙改口繼續答道:“多日不見,我們來迎賀公子、解公子。”


    他後麵年紀差不多的杭淵,性子歡脫些,以前被賀嫣逗的也最多,大老遠見著賀嫣強忍著歡喜,這會他從杭樸身後探出一雙眼,彎彎地笑了笑。


    少年無暇的笑,感染力很強,賀嫣心情略略明朗了些。


    六子訓練有素分成兩排,兩位接過白龍馬的韁繩,四位緊隨其後,列隊隨杭澈三人緩步上山。


    一條上山的路,每隔十丈便有兩位同樣穿著喜慶禮服的子弟迎接他們,加入列隊。


    賀嫣再無動於衷也覺察出異樣。


    他笑不出來了,冷臉問杭澈:“你什麽意思?”


    杭澈步子不停,轉眸向他:“就是你想的意思。”


    賀嫣目露寒光:“我以為你至少知道,我討厭這種儀式。”


    杭澈毫不躲避,筆直看他:“隻是這樣,沒有更多。”


    果如杭澈所說,沒有鋪天蓋地地紅綾喜字,沒有鼓噪鑼喧,沒有一個人敢說恭喜的話,賀嫣甚至連喜服都不必換,尷尬屈辱的紅蓋頭也沒有出現,紅花都不用戴。


    他仍是一身常服,格格不入地走在隊伍前麵。


    杭澈一身天青白袍儒裝常服也沒換。


    倒是解驚雁,接了小叔叔杭樸送的一段所謂迎客的紅色綢帶,掛在脖子上。


    整個杭家隻有賀嫣和杭澈穿常服、著素色,如此一來,被其他人的禮服一襯,反倒襯出他們獨俱一色。


    漫山遍野浪漫的色彩不在他們身上,卻團簇著把他們捧在中間。


    猶如萬花眾中一點清麗,繁星滿空陪襯皓月。


    賀嫣:“……”


    杭澈所謂的“沒有更多”,竟是這種風格……


    身後越來越多穿禮服的“接親”隊列,路邊兩排熱鬧的紅燈籠,燈籠上沒有喜字;每一道門換上大紅的新對聯,對聯都是誦山頌水的田園詩。


    每一處都顯出用心與克製,沒有一個字挑到他要發怒的神經,分寸拿捏的十分到位。


    到杭家書院大門時,杭澈突然停下,轉身凝視賀嫣。


    解驚雁不可思議地領悟了杭澈的意見,心領神會地退開三丈。


    賀嫣莫名其妙停下駐足,發現以他為圓心,小師弟、白龍馬、杭家六子及其他子弟盡皆退開,他的身邊隻剩下杭澈。


    杭澈緩緩走向他。


    這種場景,賀嫣頓感尷尬,大怒,張口就要說點什麽破壞氛圍。


    卻聽杭澈一字一頓穩穩地道:“賀嫣,跟我回家。”


    他說的不是“我要娶你”,也不是“嫁給我吧”,而是——“跟我回家”。


    賀嫣到了嘴邊的惡語生生停住,略帶嘲諷道:“跟你回家?我的家在無良穀。”


    杭澈道:“你的家,在我這裏。”


    他的目光堅定而專注,表情不再是風輕雲淡,而是直白地流露出懇切。


    他向賀嫣伸出手,深情地,又說了一次:“跟我回家。”


    賀嫣恍然。


    他雖生在無良穀,無良子其實從未對他說過“跟我回家”這四個字。


    他兩輩子加起來,總共隻有兩個人對他說過這四個字:一個是眼前的杭澈,另一個是林昀。


    曾經的林昀一次一次紅著眼黑著臉,狠拽起爛醉的他,硬攔下賽車上的他,強拉出美女堆裏的他,對他吼——“跟我回家。”


    每一次他們關係僵到難以修複之時,梁耀就會特別渾,渾到林昀吼出那四個字他才肯稍稍收斂。


    他上輩子不肯承認,這輩不再自欺欺人:他曾經的過分,其實都是在一遍一遍逼林昀妥協,逼林昀說出那四個字“跟我回家”。


    梁耀有父親,但父親很忙,很少在家;有母親,但母親早早離婚改嫁遠洋;他在北京的家,在後麵那十幾年,大多數時間隻有他和林昀兩個人。


    隔了一個世界,現在另一個人,朝他伸出手,對他說:“跟我回家。”


    賀嫣歪著腦袋審視著杭澈,道:“我憑什麽跟你回家?”


    一如他無數次拍開林昀的手,吼:“我憑什麽跟你回家?!”


    杭澈道:“因為,我在這裏。”


    這個瞬間,賀嫣突然懂了:倘若當年的林昀肯對他說“因為我在這裏”,而不是不由分說地強硬拽他回家,或許他們兩人之間就不會越鬧越僵。


    這句話,林昀沒有對他說過。


    而當年,那麽渾的梁耀,確實也不值得林昀對他溫柔。


    如今情勢,無論如何,杭家的門,他都得進。


    杭澈給了他足夠的舒服與尊重,沒什麽可矯情的,賀嫣舉步,往前。


    杭澈堅持伸出手。


    賀嫣不肯接。


    最後是並肩,兩人一同跨進了掛著“暗香書院”牌匾的杭家大門。


    門裏門外幾百名杭家子弟躬身齊道:“恭迎涿玉君、笑天君。”


    用詞也很講究,不是恭喜,而是恭迎¬——恭迎新人回家。


    笑天君?


    賀嫣想起來了,小叔叔杭仆在山下不慎叫漏過一個“笑”字,原來是想叫他笑天君。


    想必是杭家上上下下已交代訓練多遍,才會讓那位小叔叔一時順口叫出。


    如此看來,杭澈近幾日路上越來越頻繁的紙燕子傳達的極可能不是公事。


    “笑天君”這個稱呼,君字前麵加上除“笑天”以外的任何字,賀嫣都不會接受。賀嫣雖然是“嫁”過來的,但他排斥所有有關結婚的儀式,也不會接受杭家給的有關夫人身份的稱謂。


    杭澈顯然了然於胸,他給賀嫣選擇了和自己一樣的“君”稱,並點了“笑天”兩個字。


    賀嫣或許會拒絕杭家給他封君,但他不會拒絕笑天這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他給自己取的字。


    雖然這個字後來得到無良子的認可,但使用頻率實在太低,無良穀裏習慣叫他阿嫣,無良穀外並無人能喚他表字,參照杭澈的表字冷清的境遇,他的“笑天”兩個字不出意外也是一樣的下場。


    杭澈這種安排,賀嫣承認很受用。


    杭家的仙府名曰“暗香書院”,取意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杭家以梅花為家徽,梅樹漫山錯落,梅影山水相連,子弟家服領邊袖口皆繡梅花,建築處處畫梅雕梅。


    歲寒三友鬆竹梅,杭家先祖獨愛梅。梅與鬆竹不同,鬆竹不開花,而梅有花期,添了點紅塵妍麗的味道。


    想必衷情於梅的杭家先祖是一位傲骨迎霜的君子,又是一位執迷癡情的才子。


    進門禮再減省,高堂還是要拜的。


    杭澈父母早亡,無高堂主婚,有資格受拜的隻剩下那位輩分比杭澈高四代的曾叔祖父——春信君。


    見到春信君,賀嫣吃了一驚。


    修真之人可用仙術使容顏長駐,即使百歲,也可常褒青春麵容。春信君是杭家第二代輔君,有興家之功,修為必然不弱,加上又有杭家的基因,賀嫣之前猜想春信君必是風姿卓絕之人。


    未曾想,竟是一位鶴發童顏的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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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春信君


    春信君初見賀嫣也不見外,劈頭就問:“你姓賀?還是何?”


    賀字與何字,確實容易聽錯,賀嫣重複了一遍:“姓賀,名嫣,字笑天。”


    春信君:“賀嫣,不錯,好名兒。”


    賀嫣:“……”


    他的表字笑天被自動忽略了。


    春信君又問:“無良子可好?”


    賀嫣有些意外,答道:“家師安好。”


    春信君像是想起什麽久遠的事,道:“我認識你師父。”


    這個奇了,賀嫣沒聽師父說過和誰有交情。


    春信君兀自接著道:“我和他有一麵之緣,他是個好孩子。”


    賀嫣:“……”


    能管無良子叫好孩子,春信君輩份真是高到令人發指。


    由此也可大致推斷出師父無良子的神秘年紀。按比春信君低一輩算,應該在百歲左右;若低兩輩,便是六七十歲。


    “原來師父挺年輕”,賀嫣心中吃驚,有些意想不到。


    對話過一輪,春信君對杭澈娶了個男媳婦的之事卻還隻字未提反對,且一直對賀嫣好言好笑,顯然樂見其成。


    賀嫣忍不住驚奇,“如今的杭家人可真夠開明”。


    仙史裏有載,“杭家第三代輔君空山君杭昕被婁朗強娶,杭家舉家悲憤。”這才到第五代,杭家思想竟已解放到可以坦然接受子弟娶男妻了。


    春信君沒頭沒腦地問完一圈不著主調的開場白,才稍正了神色對賀嫣道:“我叫杭攸,是杭澈的曾叔祖父,他們都叫我春信君,文縐縐的怪不好記,你若記不住,叫我老頭兒就行。”


    有人為老不尊,有人返老還童,這老頭兒卻是個老頑童,言行之特立獨行打破了賀嫣印象裏杭家人一成不變的冷淡形象,賀嫣覺得有趣,尊敬地笑道:“笑天見過春信君。”


    春信君笑眯眯道:“彼此報過姓名就算認識,咱們說正事兒。杭澈突然說要成親,我看你並不願嫁,他用何手段逼的你?”


    賀嫣:“……”


    老頭兒說話太匪夷所思,連賀嫣都不知該說何是好。


    賀嫣不願意嫁是真,但他更不願意把事兒捅出來讓別人八卦,於是斂了眸道:“未曾。”


    春信君哦了一聲,道:“杭澈他……一身毛病,我現在可管不了他,他不顧一切要娶你,想必是能聽你兩句的。你替我說說他,別把自個搞那麽累,把擔子全壓自個身上,又沒人逼他,整得苦大愁深的,何必呢,不好玩兒,一點都不快活。”


    老頭兒不按套路已經突破天際,賀嫣驚悚地一次次吃驚,半晌才回神道:“聽說杭家有一尊一君困在連墓島……”


    老頭兒立刻撇清關係:“你說的是杭昭和杭昕那兩個小子?那鬼島裏麵還有其他家三位家主,加起來一共有五位。五位當年的絕頂高手聯手皆無法破陣出來,指望外麵一幫小輩破陣進去?別說我老人家給你們泄氣,這事兒難辦。”


    春信君停了停,想到什麽,提高了聲音道:“杭澈那小混蛋是不是以這事逼你?你別信他,逼你去送死的事兒他做不出,你還是好好操心他會不會到時自己先獻陣,別累你年輕守寡……”


    賀嫣:“……”


    震驚之大,已經啞口無言了。


    杭家長幼有序,杭澈沒有中途打斷春信君的話,他微沉了臉等春信君說完,有些懇切地道:“曾叔祖父。”


    這是在央求春信君不要再說了。


    春信君翻了一個白眼:“人家笑天小友不願嫁你,你逼他成親又是何苦?況且我也不想害人家大好青年守寡,哦,你們婚契都答了,已經是夫妻。但形式上這個主婚人我卻不能當。你們倆何時情投意合再來找我,隻要老頭兒到時沒死,一定給你們主婚。”


    春信君停了停,又道:“杭澈,在婚姻一事上,你真是快把祖宗的臉都丟光了,連杭昕當年被強娶都比你強,好歹當年婁朗對杭昕是有心的,單相思的人是婁朗而不是咱杭家的人。”


    杭澈:“……”


    賀嫣:“……”


    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神展開。


    杭澈筆直跪下,不肯放棄:“曾叔祖父,孩兒是一定要娶他的。”


    春信君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咱們杭家重情,代代伉儷皆是兩情相悅,譬如你父親去了你母親殉情跟隨,我雖煩透了他倆這種甩手不管事的做法,但好歹他倆於夫妻之義上,別人挑不出錯處。”


    春信君訓完杭澈,轉頭好言好語對賀嫣道:“笑天小友,你別驚訝,杭家這樣的夫妻很多不止他父母一對,哦,你是不是被嚇到了?別怕,並不是說若杭澈去了就要你殉情的意思,杭家家法沒寫這一條。”


    他停了一下,有些同情道:“不過剩下的那個人孤零零地守寡也怪可憐的。”


    既而又神秘得意地笑道:“你猜杭家幾代長輩,為何獨獨我能活到現在?哈哈哈,全仗我終身未娶。雖然說我這個老光棍給祖上丟人,但也好過杭澈這種單相思,他比我丟人。”


    頓了頓,春信君又恨鐵不成鋼地一笑,轉對杭澈道:“他對你無意,你若去了,他也不會跟隨……這又是何苦?”


    杭澈微微蹙眉。


    賀嫣:“……”


    春信君:“我看他也不會替你守寡,你又是何必?”


    杭澈臉色蒼白。


    賀嫣:“……”


    春信君:“我杭家能容你娶男子,卻不能任你兒戲婚姻。”


    賀嫣敏感地捕捉到一點什麽,抱著一線希望問:“春信君,杭家可能休妻,可能和離?”


    春信君同情地望向賀嫣:“杭家隻有喪偶,沒有和離。”


    如一道驚雷打在賀嫣頭上,他僵硬地望向杭澈:“杭澈,你瞞得我好深啊!”


    賀嫣心中怒火交加,甩手離去。


    沒有拜堂,最苦惱的人是賀驚雁。


    因為這樣他不算完成任務,完不成任務他回無良穀就遙遙無期,有些煩惱。


    想起無良子說過,成親那日會送上全副嫁妝,如今賀嫣已到杭家,而無良穀嫁妝未到,難道師父早有所算?師父真是神通!


    隱隱之中,像印證什麽預感似的,解驚雁猛然想起出穀那刻回頭瞧無良穀時被忽視掉的心緒:


    層巒疊翠,山澗鳴;暮雨不來,春不去;外人尋不到的幽穀,是他的家鄉。


    解驚雁忽然有些惆悵:“我要何時才能回去家鄉?“


    暗香書院有一處主閣,名曰水清淺,是曆代家主所居。焚香之役後,冀家、秦家、尹家先後重封新尊,隻有杭家再無出仙尊。春信君臨危現身主持大局,卻未加冕仙尊,仍以輔君稱;而後杭澈少年當家,亦未加冕仙尊,也是以輔君稱。


    是以杭家雖一直有家主,卻在臨淵尊後再無仙尊,為表對仙尊敬意,仙尊居所水清淺四十九年未有人入住。


    現任家主杭澈也不住在這裏。


    杭澈的住處位於水清淺東邊一處小院,名曰“月黃昏”。


    彼時賀嫣大怒離去,杭澈起身緊隨。


    他衝到哪,都有杭家子弟向他恭敬行禮,他要發瘋撒潑不好朝無辜的人下手,橫衝直撞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憋得慌。


    他冷臉問道:“你住何處?”


    杭澈掉頭道:“隨我來。”


    賀嫣咬牙切齒:“我要拆了你的樓!”


    踢破兩扇門,掀番兩張桌子,原本還要砍幾顆樹,見月黃昏裏的梅樹長得可伶可愛,收回了毒手。


    賀嫣怒問:“杭澈,你到底想怎麽樣?”


    杭澈麵色蒼白:“我想娶你。”


    賀嫣:“你究竟為何非要娶我?”


    杭澈沉默片刻,抬眸,凝視他,像用盡全身力氣道:“我想和你有一個家。”


    賀嫣大笑道:“我和你非親非故無緣無故,你究竟是看上我的人,還是招魂術,還是無良穀?”


    杭澈沉默。


    賀嫣:“你們杭家隻有喪偶,沒有和離,所以你一定不會寫那封休書,你打算拿什麽給我交代,像春信君說的那樣,把命交代在那鬼島,給我一個喪偶的交代?”


    杭澈沉默。


    賀嫣氣得笑出來:“你為了救杭家一尊一君,不惜代價娶我,甚至打算把命交代在裏麵,真是孝感動天啊;對我也算安排妥當,沒有虧待,涿玉君你真是個君子啊!”


    賀嫣越問越迷茫,他從突如其來的暴怒中輾轉地冷靜下來,突然不知自己為何憤怒。


    杭澈按無良穀的招親帖光明正大地去闖關,闖過關合理合約娶他,沒有錯。


    他嫁進杭家,自然也該向杭家長輩盡孝,杭澈的設想並不過分。


    他罵了杭澈一路,已經不是因為之前所謂的被杭澈利用,杭澈打算把命交待進鎮魂印,也不需他賀嫣以命相搏招魂,杭澈似乎所有事情都計劃好了,從一個家主的角度,挑不出錯處,然而,賀嫣就是生氣。


    他控製不住地大聲地吼了出來:“我就是討厭你這種自以為是什麽都不跟我說的樣子!”


    吼完這一句,輔天蓋地的情緒襲來,時空錯亂,角色混亂,他一時覺得自己是賀嫣,一時又覺得自己還是梁耀。


    眼前的小院像北京的四合院,梅樹像京城暮春的柳樹,站在白梅旁的杭澈,仿佛就是在紛白柳絮中因過敏正皺眉不適的林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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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昀澈乎


    賀嫣吼完後,雙手痙攣地捂住臉,手心裏沾了淚,用力按住,幾近失控。


    再抬頭時,眼裏布滿血絲,神情茫然而錯亂。


    他憤恨地吼道:


    “你憑什麽替我做決定?”


    “我讀不讀書關你屁事?”


    “我逛夜店要你管?”


    “我就是被人打死都跟你沒有一毛錢關係!”


    “你憑什麽管我?”


    “你既然那麽嫌棄我,你走啊,你管我幹什麽?”


    “看我笑話是不是?”


    “我爸把你當親兒子養,我反而像撿來的一樣,把我比下去,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美國的公司他全部交給你,你還有什麽不滿足!你去美國了幹嘛還要回來?非要回來顯擺給我看,要我難堪是不是?”


    “你到底為什麽還要回來?!你說啊!”


    “我討厭你!”


    “林昀,我討厭你!”


    “滾!”


    角色混亂地罵完了,賀嫣雙眼通紅,像人偶一般肢體僵硬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道:“林昀,我討厭你……”


    那段話他上輩子罵過一次,在他出車禍之前,他和林昀最後一次吵架。


    那是他前世對林昀最後說的話。


    梁耀對林昀說的最後一個字是,居然是——滾。


    那個字之後,猝然永別。


    再沒有機會說對不起,滿腔的悔恨無法傾訴。


    他前世大多數時間是笑的,遊戲人間的笑,嬉笑怒罵的笑,然而他卻記不得多少自己春風得意的時刻,記住的都是冷漠和悔恨。


    越是想忘記,越是根深蒂固。


    在這一刻,在暗香書院,在那個某些方麵很像林昀的杭澈身上,他壓抑二十四年的情緒發酵到臨界點,巨大的壓力衝破時空界限,記憶深處的悔恨奔湧而出。


    無法再克製。


    也不願再克製。


    賀嫣任由念力渙散,道心開始危險地動蕩,念力瀕臨混亂,賀嫣的決眥欲裂,頭痛欲裂,用力抱住自己的頭。


    雙眼通紅,神誌不清,分不清此世何世,今夕何夕,隱約中看到一張痛苦而慘白的臉。


    招魂術忌大悲大喜,忌念力動蕩,忌六神不安,此刻賀嫣整個人六神不寧,危險地徘徊在走火入魔的邊緣。


    有一雙手伸過來。


    先是指尖試探地碰觸他的手指,清涼的觸感輕輕地撫在賀嫣的手指上,那股清涼順著血脈滑向四肢百骸。


    對方指尖微微顫抖,似乎像握著什麽珍寶生怕打碎了似的,緩慢而堅定地展開,纖長細膩地包裹住賀嫣的手指,溫柔地握緊,清涼的靈力一點一點自對方掌手傳導入賀嫣的身體。


    源源不斷,綿綿不絕,克製而柔情。


    賀嫣內裏亂躥的神識像被月夜下的湖水沁過,從不安混亂中漸漸平靜。


    賀嫣神情漸漸不那麽痛苦,他怔怔地抬眸,尋找杭澈的眼。


    杭澈神識未經動蕩,臉色卻慘白的比賀嫣更難看,他緊抿的唇咬出細細血絲,唇邊漏出幾不可聞的一個字:“梁……”


    驟然頓住。


    賀嫣神識未明,未曾聽清,迷茫中不自覺地問,“梁?你是要叫我梁耀麽?林昀是你嗎?”


    杭澈痛苦地望著賀嫣,這個霎那,他差點就應了。


    他更貼近半步,微微抬了手指,想要把賀嫣擁入懷中。


    然而,最終他緩緩地闔上眼,待重新睜眼,他道:“小嫣,不管你以前遇到如何討厭的人,以後有我在。”


    賀嫣目光仍是茫然,慢慢地開始能感受到手上清涼的觸感;


    嗅覺恢複,淡淡的梅墨冷香縈繞鼻尖;


    緊接著視覺也恢複,低下頭,看到杭澈雙手交疊握著他的手。


    聽覺也恢複了,聽到:“試著接受我,可好?”


    賀嫣仍是怔怔的,未抽開手。


    杭澈臉色肅然克製,心底卻在淩遲。


    方才賀嫣失控嘶叫,把梁耀的痛苦完全發泄而出,是怎樣的痛恨才會讓一個人時隔二十四年仍然厭惡到要痛罵另一個人?是怎樣的念念不忘才會如此執著不肯釋然?


    無論是杭澈還是林昀,無論某一刻意誌鬆動到差點就要承認,當聽到看到方才差點走火入魔的賀嫣時,杭澈鮮血淋漓地親手掐掉林昀的存在,斷絕了自己潛藏的最後一線“相認並重新開始”的幻想:


    梁耀,我們的前世太糟糕。


    宿醉整世醒來,你忘記那個混蛋林昀,今後不再有痛苦,我們重新開始,試著接受杭澈,可好?


    沒有人說話,周遭寧靜。


    賀嫣目光漸漸清明,凝視杭澈:“林昀?”


    杭澈肅然不應。


    賀嫣又喚:“杭澈?”


    杭澈沉重點頭:“我在。”


    此時同時,門外過來一隊子弟。


    六位子弟正好奇為涿玉君”月黃昏”的門竟憑空沒了,才舉步想要察看,一陣勁風掃過,那兩扇方才被賀嫣踢塌的門板被一股大力摜到門上,擋住了外麵人的視線。


    六位子弟反應不及,被扣得踉蹌連退幾步。


    麵麵相覷,震驚不已。


    杭淵拉了拉最前麵那位的袖子:“小叔叔,你方才看見了麽?”


    杭樸懵懂木然道:“看到了。”


    杭淵又望向旁邊:“杭潭,你也看到了?”


    杭潭小心點頭,道:“看到了。”


    後麵三位也咽了咽道:“我們也看到了。”


    六子不可置信整狠狠咽了一口道:“涿玉君方才牽笑天君的手!”


    要知道,在杭家,夫妻在人前也是相敬如賓避免任何親密接觸的,方才那一幕,對杭家子弟而言有如驚雷!


    很快,少年們的心從震驚中轉醒,討論:


    “誰說他們夫妻不合的?”


    “明明好得很。”


    “涿玉君方才是雙手捧著笑天君的手罷?”


    “是!”


    “他們深情對視?”


    “是!!”


    “那個……我們是不是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事?”


    另外五位立刻噤聲,互相對望:“方才說的話,涿玉君是不是聽到了?”


    杭淵弱弱地道:“小叔叔,我們是不是該主動去‘勸學堂’領罰?”


    杭樸:“是吧……”


    有急風一道自六子頭頂飛過,飛馳的解驚雁擦擦眼睛,心中十分欣慰,感到自己回無良穀添了一線希望。


    月黃昏門裏。


    賀嫣已經神色清明,他凝視著握著他的那雙手,慢慢抬起手,舉到兩人雙目之下,像是質問,又像是在警告:“涿玉君?”


    清醒過來的賀嫣,臉上浮出若有似無的笑,爐火純青的調笑技能掩蓋掉方才教短暫崩潰的跡象。


    他有些輕浮地道:“方才走火入魔,涿玉君是想趁人之危麽?”


    說完抽出手。


    杭澈指尖一空,麵色蒼白。


    賀嫣與杭澈錯肩而過,見到杭澈身後把腦袋戳進繁茂梅枝間的白龍馬。


    他輕輕撫了撫馬肚子,調侃道:“你這一臉白毛還害羞,我看你除了不會臉紅,就快要成精了。”


    被韁繩拴在梅樹上,被迫近距離旁觀全程,無法學解驚雁一走了之的白龍馬:“……”


    “月黃昏”不大,一間正屋,兩間廂房,中間一座梅院。東廂房是書房,西廂房是剛收拾出的客房。


    賀嫣掃了一圈,心中了然不能跟小師弟搶客房,知道自己該睡哪間屋了。


    正屋,大床和木塌各有一張。


    矜貴的涿玉君睡木塌已經睡出了自覺,很好。


    賀嫣仰麵倒在床上,盯著床帳想了一會:他不該從不相幹的人身上尋找寄托和安慰。


    賀嫣方才經念力渙散,道心動蕩,從走火入魔的邊緣走了一圈回來,疲憊至極,卻無法入眠。


    不知何時,昏昏沉沉中聽到淺淺的琴聲,曲調悠長,曲風安寧,他終於腦中諸事一空,沉沉墜入夢鄉。


    賀嫣此世,極少日夜顛倒,作息方麵洗心革麵得十分徹底。


    不想這日從晌午一覺睡到半夜。


    有過睡迷了經曆的人都知道,醒來第一反應是確定自己在哪裏、是什麽時間、自己是誰。


    賀嫣迷糊地睜開眼。


    聽到不遠桌邊那人淺淺的呼吸,不必確認,他自然而然就知道自己在哪裏。


    他和杭澈一段時間同屋而居,形影不離,不知不覺間他已對杭澈的氣息已十分熟悉。


    他正在想起身會不會吵醒杭澈,方扭頭望去,便見杭澈放下了支額的手,輕聲問道:“餓麽?”


    賀嫣:“嗯。”


    杭澈起身,先點亮遠處一盞燈,再點亮近處這盞,轉身出了屋子。


    賀嫣有些恍惚,暖暖的燈光由遠而近先後亮點,過渡的很好,不刺眼很舒服。他坐了一會,站起,杭澈已提著食盒進來,擺開飯食。


    這一連串的場景,像相處了很多年的家人。


    賀嫣張張嘴,有什麽話已經到了嘴邊,杭澈忽道:“你放心,驚雁和我說過出去一趟,說好子時前回來,該快回來了。”


    解驚雁回來時,帶了塊破布,揚眉吐氣,顯得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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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往下看,小哥(歌)送的一千字在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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