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嫣在接收到披香令後,並沒有特別的感受,他不怨懟,也不抗拒,好似那枚披香令隻不過是身上一道不痛不癢的疤痕一般,多一條少一條無傷大雅。


    而當他看到杭澈像受了天大委屈,把他死死摟在懷裏,他才開始真正感到那枚印記的沉重。


    很重,壓得他的夫君都快要想向天命造反了。


    沉默了一會。


    杭澈低聲開口先道:“中間有一段時間是風平浪靜的,那時婁朗應該已鎮住十萬怨魂,可後來邊關又起妖獸,連墓島滋生海生妖獸,是又生異變?”


    賀嫣道:“為鎮那十萬怨魂,婁朗以走火入魔強提境界。換得幾年太平。原以為使命已盡,他便去尋了杭昕。誰知,弘武帝卻生意外。”


    說到意外,杭澈一結合史書便知道了。那弘武帝晚年後,戾氣輕了些,休養生息了一陣子;然而,弘武帝卻暴斃而亡,未立儲君,其兩位兒子搶奪皇位,又起征戰,趁亂之際有藩國脫離大隆朝控製,有流匪起義。弘武帝次子殺戮之勢不在其之下,弑兄奪位,又鐵血鎮壓起義,像是非要比肩其父,以戰功自證奪位契合天命。


    來不及修養生息的凡界因帝王的野心,戰火再起,帝王又再拿下數城,拓展疆界,終於奠定了大隆朝統禦四方的版圖,也用戰功堵住了口誅筆伐他弑兄的悠悠眾口。


    這位便是昭武帝,又是一個噬殺成性的帝王,也是一位不得善終的帝王。


    昭武帝比較短命,然而在位兩年的殺戮,卻把婁朗逼到不得不再次強提境界,二次走火入魔,婁朗已經無法保證規律的清醒時間。


    凡人的*和野心,擾亂了凡界秩序的同時,萬物跟著失序,修真界也無法幸免;凡界秩序的重建,大一統蓋世帝國的崛起,離不開一位修真界披香使默默的守護。


    修真界一直自詡超脫凡界,何曾超脫過?


    哪一位修士不是自凡人練起,哪一家仙家不生存於凡界的土地上,更不要說修士本就以渡人行道為任,本就與凡人息息相關。離開凡界的修真界猶如空中樓閣。


    杭澈和賀嫣從現代而來,他們能夠理解婁朗當年打破兩界的界限,不再將仙術束之高閣,對凡人開修道之門的用意。隻有入世,才能真正渡人行道,婁朗在一出山時就用仙術為凡界的一個小姑娘護航出嫁之路,他始終奔走兩界,他的初心從來沒有改變過。可是,頑固地超然世外的仙家早習慣了仙家飄渺神秘的麵紗,習慣以高姿態對凡界之事坐壁上觀,婁朗嚐試的改革,和婁朗的招魂術一樣,又引起修真界的恐慌。


    物反既為妖,無論是招魂術,還是那個能讓凶神惡煞的噬魂妖都俯首臣服的少年婁不歸,還是那個喜歡混跡於凡界看紅塵韻事的婁公子,都超越了傳統仙家的認知範圍,所以,有關婁朗的,從一開始就被定性——招魂術是妖術,婁朗是妖人。


    而當婁朗走火入魔,性格暴戾,仙家在懼怕的同時,更加會非我族類地說一句“婁朗入魔,果然非人。”


    說到底婁朗不是聖人,有人正常的情緒,需要宣泄,需要排解。所以到了修養元神的第二世時,梁耀不管不顧,混帳廝混,那大概是婁朗潛意識裏負麵情緒的發泄。然而,梁耀那一世,雖然遊戲人間了二十五年,卻並不覺得如何歡喜……


    賀嫣靜靜地整理著思路,良久,他長歎一聲:“還好,還有這一世。”


    這一世,如今賀嫣用的還是招魂術;招魂術仍然亦正亦邪,可以翻手讓噬魂妖臣服,也可以覆手就要了一眾人的命;而他賀嫣卻沒有走到婁朗當年的千夫所指的地步。


    是誰改變了他的處境?


    賀嫣再一次深思這個問題。


    是他身邊的夫君,以舉家之信為他正名;是何無……他的師父……五十年的不離不棄為他築起長城。無良穀、杭家無條件支持他,秦家對他友好,尹家不加幹涉,冀家無力幹預,甚至連長安使對他的招魂術也隻字不提。


    婁朗與賀嫣,處境天壤之別。


    婁朗孤傲一世,不屑解釋,不傳門人,這種寧折不彎的絕然,其實是他從一開始,從第一次的好意被惡意解讀開始,便對這個世界失望。


    賀嫣想,我不再失望了,他的唇角微微翹起,就著杭澈摟著他的姿勢,輕輕拍著杭澈的背,柔聲道:“遙弦,我不會走到婁朗那一步。我不一樣了,杭家也不一樣,師父也不一樣了,都不一樣的了,這一世我們不是重蹈覆轍,而是要改天換日。”


    離開連墓島之前,賀嫣往島上望了一眼,他知道無良子就在迷瘴之中並且一定在看著他,他等了一會,輕輕叫了一聲師父,也不見無良子出來相見。是該叫師弟麽?賀嫣卻叫不出口,大抵,無良子也不知該如何稱他,才避而不見罷。


    在回杭家的路上,賀嫣提到一件事——弘武帝曾找過婁朗。


    “天子與披香使見麵?”杭澈大驚,某種不詳的預感籠罩心頭,“他找婁朗為何?”


    賀嫣沉默地望著杭澈,搖了搖頭:“帝王之心,天子之威。”


    杭澈知道了:凡界何曾少過求仙問道的帝王?曆史上有皇帝派使節去尋仙蹤,有皇帝大練丹藥,有皇帝大興佛教,有皇帝以道者自居求仙問道幾年不上朝,這些帝王想的什麽?


    昭然若揭。


    帝王,哪一個不想千秋萬代。


    人的*是無窮的,越是高位,掌握的資源越豐富,越是欲壑難填。


    杭澈問道:“婁朗是在弘武帝訪島後關了連墓島?”


    賀嫣點頭。


    杭澈眉頭一蹙,麵色陡然冰冷,他想到一個令人心寒的可能——弘武帝被婁朗所拒,曾經一度故意製造怨魂逼迫婁朗?


    賀嫣深深望著杭澈,再一次點頭。


    他們沉默著,無聲地交換意見,都強壓著怒意。


    杭澈眸光一閃,突然道:“那麽,如今的長安使想做什麽?”


    當今靖康帝,難道和他的祖父一樣想要當千秋萬代的千古大帝?他祖父弘武帝有打天下的軍功和一支噬血的部隊,而這位靖康帝手上有什麽籌碼?


    賀嫣知道杭澈的意思,他沉色道:“靖康帝十六歲登基,在位五十多年,海內升平國富民強,成就稱得上是千古大帝,也祖父、父親以武略稱世,這位靖康帝以文治成就盛世,他近古稀的年紀仍猶如壯年一定是用了什麽非常之法,那些非常之法和盛世成就大概讓他覺得自己足以當真的天命‘天子’。”


    杭澈疑道:“真的天命天子?他已經是皇帝,不管是天命的皇帝還是繼承的皇帝,他都是凡人意義上天子。而且天命天子也不能讓他延長陽壽,而世上另一個有天命的,便是披香使,他要的是披香使的天命?”


    賀嫣輕笑了一聲:“他大概也看出來披香令因使命而生,他約莫認為,他勵精圖治又以凡人之威操縱修真界,隻要能拿到披香令,他便能讓天命命他為披香使。也或者,他相中的是連墓島上的輪回墓,即使當不了披香使,他也要代代輪回,世世坐上那張寶座。”


    說到這裏,事情便都很清楚了。眾人知婁朗已死,全修真界都以為披香令就在連墓島上,也難怪靖康帝會這麽認為。


    哪一位帝王會允許自己疆土有不受自己控製的存在?皇帝既已知有修真界,絕不會甘認自己統治的世界比修真界低一層,更何況皇帝還是天子。修真界除了披香使,誰的命格能比天子高貴?天子之威,威加海內外,天子是一定要當最高貴的那個人的,尤其是成就大業的天子,總想給自己封神。


    曆史上給自己封神的皇帝就有不少,這位成就千古盛世的靖康帝,更不會甘休。


    所以,靖康帝要建長安衛,要一支特殊部隊、帝王奇兵。


    用這隻奇兵,向修真界宣示帝王之威,同時也是削減可能和他搶披香令的仙家。於是野心昭著的冀家一定要削,鳳鳴尊狼子野心要除,與冀家交好的雁門尊野心不小也要除,這些有意連墓島、披香令或稱霸之人都是潛在敵手,都要除。尹家向來無意於紛爭,可以暫不管;而杭家近年隱約有領先眾家之勢,卻未受帝王忌憚,並不是那帝王對杭家就慈悲為懷了,而是要留著與連墓島有淵源的杭家來破島。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啊。


    “若是靖康帝得知婁朗的披香令傳下去了不知為會何感想。”賀嫣又輕笑了一聲,神色冷淡道,“那位自詡真命天子的靖康帝近日動作頻頻,如此急躁,想必是時日不多了,又要有一場好戲了,遙弦。”


    杭澈沉默地聽著,握了握賀嫣的手,互相凝視著,他們毫不畏懼。


    杭澈與賀嫣走遠後,連墓島迷瘴下白衣道人和黑衣魔修對視一眼。


    方清臣轉身,一臉陰森地走向鎮魂印,何無晴提劍上前攔住。


    “不可以。”何無晴橫劍,堅決道。


    方清臣冷笑一聲:“鎮魂印裏那些害得婁座自爆之人尚在,婁朗不願沾血,我方清臣雙手都是血,不在乎身上多幾條人命。”


    何無晴寸步不讓:“師兄當年選擇自爆便是要留他們性命,你此時去取他們性命,師兄的用心豈非白費?”


    方清臣道:“我卻不以為是,婁座留他們性命,隻是不想沾血,如今不需婁座沾血,那些人是死是活又與婁座何幹?”


    何無晴道:“既如此,你早有機會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方清臣忽然陰鷙地大笑一聲,道:“我要讓裏麵那些人慚悔著等死,現在他們死的時刻到了,他們休想等到婁座來開印放他們出去。”


    何無晴沉沉地搖頭,不肯讓開。


    方清臣目光陰狠,並指抬起,似要出手。


    何無晴長劍出鞘三分,絕意要攔。


    他們二人修為伯仲之間,一時僵持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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