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有條河,河繞城而生,又通城外綿延數千裏而去,逢年春分,便有無數木舟自城南成北緩緩而來,送著一船一船滿麵紅光的各州舉人,又是同年夏末,木舟又會拴著大紅花緩緩而去,這回送的,卻是已在殿試中拔得頭籌的三元回鄉。


    今年的探花郎就是這樣的一員,二十有一的年紀,便已官拜禮部侍郎,膚若白玉,春風得意,再配上一身暗紫的官服和威嚴的黑色官帽,著實美不勝收。


    兩岸早市時不時有人朝他歡呼,他便含著微笑輕輕揮手作別,好不威風!


    那探花郎正得意著,足下卻仿佛多了一團滑膩膩的東西,他皺皺眉未曾低頭,嘴角還是帶著一抹笑望著岸上,心道大抵是河裏的魚跳上了船?不稀得管。


    那滑膩膩的東西如死物一般伏在他腳下,少頃卻順著他新裁的官服往上爬去,岸上歡呼戛然而止,探花郎心下一驚,那抹明媚的笑容僵在嘴角,那滑膩烏黑的東西下麵,逐漸浮出一張女人的臉,一張泡得發白,眼珠崩裂,毫無血色的臉。


    長安城中多鬼怪,鬼怪之中多長得醜者,名不虛傳!那探花郎就對著這麽一張醜臉,兩眼一翻,就這麽直挺挺的倒在了船板上,過去了。


    岸上鴉雀無聲,像是早有預料。


    霎時隻聽空中一聲怒喝。


    “妖怪!哪裏跑!!”


    這聲怒喝猶如驚雷,喊得中氣十足,定睛看去,人群中有默契般地“噢”了一聲,若有所思,一個七尺黑衣壯漢站在那探花郎身側,手持一把神兵利器,直直拍在那水鬼頭上,不是別人,是那撐船的船夫,神兵利器乃是那把堅硬的木槳。


    那水鬼愣了三秒,仿佛是感到了疼一般用空洞的眼眶抬起來看看那槳的背麵,癟癟裂開的嘴巴,模樣活活就是被欺負的小姑娘......如果不是醜了點。


    那船夫不為所動,又將槳往下壓了三分。


    槳背上貼著一張黃紙符,上麵用朱砂畫著幾筆奇異的圖騰,那水鬼終是堅持不住,慢悠悠地轉身爬到船邊,還不忘回頭挑釁一般呲呲牙,“撲通”一聲掉了進去。


    岸上人群爆發出一陣假惺惺的鼓掌聲。


    “金老三,你威武啊!哈哈哈哈。”有人調笑。


    “去你的,金老三快看看朝廷命官!”旁邊的姑娘推了一把那調笑的人朝船夫喊道。


    那船夫也不含糊,一隻手拎起那軟塌塌的探花郎,喂了兩口薄荷茶,那小探花嗆了兩口才睜開了眼睛,此時他官帽斜扣著,官袍被水糊了一身,狼狽至極,他迷迷糊糊地望望岸上又看看河裏,霎時間,臉色刷白,受驚的兔子一般往船艙躲去,邊躲邊嚎叫,“鬼!女鬼!!”


    金老三“嘿嘿”一笑道,“大人放心,那東西叫‘水煞’,已經走了。”


    “走了?”小探花驚魂未定,“這...這裏怎麽會有那種東西?”


    金老三撓撓頭道,“這個嘛,那東西一般也不出來作怪,就算出來也沒多大本事去害人,我們船家都有一道符對付她。”


    小探花喜道,“什麽符?哪裏可討?”


    金老三又是一臉神秘,“這個嘛......。”


    船緩緩繞過城東一角,舷外流水聲漸盛,水麵竟浮起了一層妖冶的紅,粉色漫漫,春意盎然,絲絲甜香沁骨而入,本是絕美的景致,可那小探花一看,嚇得又是一聲慘叫。


    “大人!大人!!是櫻花!”那金老三生怕他再撅過去,忙撈起一把送到他麵前,“我們到櫻林了!!”


    灞河邊有座別院,四季櫻花盛開嚴冬酷暑也不凋謝,漸成奇景,這樣一座庭院,本該是風雅之所,卻被院主用一堵高牆圈了個嚴實,再配上黑白兩色,活讓人以為是白衣巷某個老學究的府邸。


    果然那小探花畏畏縮縮的開了口,“這建築恢弘典雅,莫不是我們已到了白衣巷?”


    “小的就知道大人你會這麽說,這裏離白衣巷還有一段路子,這個櫻林啊,是長安第一治鬼師凶神惡煞法力通天女煞星俞墨卿的屋子!”金老三這段話說得極溜,想來已經作為和無數個人的開場白了。


    “哦?”小探花鼻孔哼唧一聲,一雙眸子也有點亮了起來。


    金老三看他似乎來了興趣,滔滔不絕道,“這每一戶船家,她都贈了不少打鬼的符咒,剛剛那張,也是出自她的手筆,有了這些,小鬼可不敢近身。”


    “這麽厲害?”


    “可不是,就是人凶殘了點,據說她治鬼時會剝自身人皮為籠,那皮經仙人點化,任他再厲害的惡鬼也掙脫不開來!”


    “她還吸人血來提升自己的修為。”船尾有人接腔道,“東家胡爺的小妾厲鬼鬧得歡騰,就是讓她給幹掉的,胡爺也是被她給嚇瘋的。”


    “隻是可惜了她那張皮囊,要是跟她那個‘護法’一樣溫柔,興許我還想娶回家,嘿嘿。”另一艘船經過湍流,船上有人吼了一句。


    小探花目瞪口呆,撫著胸口不知如何評價。


    金老三站在船頭又燒了一罐薄荷茶笑道,“莫說,莫說,俞姑娘雖然凶些,但若不比鬼惡,又怎麽能治得住鬼?哈哈哈。”


    “所以說俞姑娘到底是個惡人中的好人,哈哈哈。”


    幾艘船緩緩駛過櫻林行向南渡,笑聲也愈發放肆。


    櫻林側室,一樽涼香已燃燒殆盡,桐木窗欞一開一合,活像哮喘久治不愈的人般讓人不舒服,無論傳言假的多厲害,俞墨卿此刻卻是真的想把自己的皮扒下來,尤其是一夜悶雨過後,燥熱與潮濕更是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此時她正像一條死魚般仰麵躺在竹塌上,這姿勢沒持續多久,她便皺了皺眉,因為正有一顆滾圓的露珠順著她的鼻尖慢慢的滾下來,滾到了臉上。


    皺完眉後,床上的人並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像條遊魚一樣翻了個身去抓身側被她昨晚蹬翻的薄絲被子,想蹭上一點涼意。


    手往內裏伸了兩寸,撫到一塊凹凸不平的涼席,俞墨卿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撲棱著手臂朝另一方向抓去,這一抓卻是一激靈,一手滑溜溜,濕乎乎的物什,就放在一側,還有些剌手。


    俞墨卿嘴角抽了抽,歎了口氣,還沒縮回手,卻覺得那薄絲被子像長了翅膀般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同時一件散著淡淡清香的東西狠狠地摔在了她的臉上。


    砸的她猛然睜開了眼睛。


    一雙金色的銅鈴眼,一雙琥珀色的桃花眼。


    就這麽大眼瞪小眼的看著,銅鈴眼長著一身威風凜凜的鬃毛,鬃毛上滿是深淺不一的圖騰,煞是有威懾力,就是那長著獠牙的嘴巴裏還叼著那被子的一角,已經被戳出一個洞,見桃花眼瞪他,發出的竟是“嗚嗚”,如孩童撒嬌般的兩聲,麻溜兒的跳下床去,擠到紫檀桌角,縮成一團。


    俞墨卿見他離開,按按額角,立刻起身坐正,左手抓著砸在自己臉上的東西,先是看看滿床的櫻花花枝,再看看那“吱呀”作響,明顯是被外力撞斷的窗柵,眉峰不禁又抽抽了三分。


    她已經不想再算這是瓏霄毀掉的第幾床被子和第幾棵櫻花樹。


    銅鈴眼仍然縮在桌角,又是“嗚嗚”兩聲,像是討好,又像是撒嬌。


    俞墨卿掃他一眼,那頭的目光居然讓他心下有些動容,動容完了,又泛上一絲酸楚,別人養的靈獸,哪怕一個山野修仙的小道的,也能上天下地,鬥得過厲鬼妖魔,打的了地痞流氓。


    而她俞墨卿,好歹是正統仙門出身,眼下的境況卻頗有些淒慘,瓏霄除了“嗚嗚”亂叫,似乎就剩下砸窗戶和拆花園兩樣本事,別說鬥惡鬼,連看到一隻小蟲,也要嚇得躲到別人身後。


    更可悲的是,她打不得也就算了,連罵都不能罵上一句,因為這隻獸,還是個幼獸,不僅是個幼獸,還是個心智有些問題的幼獸。


    案上有君遲意給她準備好的衣衫,俞墨卿抓起來抖了抖,左看看右看看,確定沒有洞才往身上套去,邊套還不忘邊歎氣。


    瓏霄和她在灈靈觀呆了兩年不到,笨拙就初現端倪,連藥草和茶都分別不清,如今離了那仙家聖地,福地洞天,跟她到長安城中治鬼,呆了兩載,境況更不用說,害的她隻能安慰自己,智商此事強求不得。


    俞墨卿歎完了氣,也穿好了衣服,正了正腰間掛著的一隻細竹管,那竹管通體碧綠,似玉非玉,末端係著一隻紅色的穗子。


    可裏頭裝的既不是香料也不是藥草,而是她收集的一些鬼怪,其中不乏溫順善良者,也有凶惡好鬥者,但既然進了她做的竹寮,就代表聽命於她......雖然這規矩是她定的,但她也沒真正使喚過那些小鬼幹什麽凶神惡煞的事情,頂多就是喊他們打掃打掃房間,完事了,君遲意還會送上一堆吃食,當座上客禮遇。


    自己到頭來還是得挨一頓數落。


    所以她權當這竹管是個裝飾,配著一身青衫踏出門去,煞是好看。身後瓏霄鼻孔裏哼哼唧唧兩聲緩慢跟上。


    這櫻林雖至盛夏,還是清爽宜人,蚊蟲也不甚多,回廊雖曲折,卻是一路通到底,連著大小靜室數十座。


    院中四方池塘浮櫻,三橋相連,繞著一間獨獨辟開水上靜室,有風穿堂而過,一人一獸走上環橋,俞墨卿穿過滿池粉櫻,在門前站定,一般這時候,君遲意一定在裏頭打坐。


    “門開著。”一聲低低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她剛伸出右手準備敲門,這下卻變成了直接推門進去。


    靜室中四處圍著書牆,正中是一隻蒲團,蒲團上坐著一個容資款款的女子,一身素白的衣服,黑發用一骨簪挽起,聽她進來,杏眼睜了半分,唇角掛著淺笑。


    “早安。”俞墨卿負手溜達進去,隨手撿起邊上一個蒲團抖抖灰,擠到她身邊坐下,忍不住打了個嗬欠。


    君遲意陪她也已多年,本是她師父的一個仙隨,生前是姑蘇一大戶人家的庶出小姐,小家碧玉,荷花一樣水靈的姑娘,卻在二十歲那年身染怪疾而死。


    因為是庶出,本來就不甚重視,加之怪病著實詭異,四肢生瘡潰爛,那戶人家把她送到鄉下一個小院,美名其曰靜養,實則等死。


    更可悲的是,至死都沒有家人願意去看她一眼,後事也是雇人草草裹了席子扔在了亂葬崗。


    也許是治鬼求道的人都愛挑有陰風一帶走,初雲道長那時已修得仙身,隻待飛升之日,自姑蘇治鬼歸山路過那亂葬崗,被一隻墓鬼揪住了拂塵,他皺皺眉,見那墓鬼朝他連連作揖,像是有急事,便順著他往墓地走去,就看到了絕望準備自碎魂魄的君遲意,得知原因後,心下一軟,便將她救回日日在觀中清養,從一個孤魂野鬼成了一名仙隨。


    而她到觀中時,君遲意已經在那裏呆了一年有餘,她生前畢竟是那溫山軟水出來的小家碧玉,打掃做飯把一眾弟子照顧的井井有條,連偶爾來蹭吃蹭喝的洞府仙君都摸著胡子道方圓千裏找不出一個比她更能幹的鬼。


    初雲道長順手撿回來的第一個是溫情脈脈的君遲意,誰都沒料到,一年之後,他隨手在紫琅順手撿回的第二個居然就是個混世魔王。


    告狀的三天兩頭上門,上至在洞府的小仙,下至在山周安安分分的孤魂野鬼,都被她騷擾得叫苦不迭。


    那時君遲意天天跟在她身後擦屁股,西家送點吃食,東家送點仙燭,初雲道長卻很少責備她,大概是因為父愛泛濫,將她視為己出的緣故,直到有一日,她把西山一隻雄獅燙成了爆炸頭,一個修為百年的獅妖在灈靈觀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毫無山大王形象可言。


    她的師父抽了抽嘴角,終於對她的惡行有了點表示,當晚,便給她領回了一隻瓏


    霄,有了玩伴,她才稍稍安分下來,後來便是道長飛升,君遲意帶她下山治鬼以增修為,順便給她當保姆一路照拂。


    現在想想,不過是當年年少略顯寂寞,倒是苦了那一山老小白受她欺淩許久。


    俞墨卿發愣了半晌,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指指大門方向:“客人來多久了?”


    “不多不少,半個時辰。”君遲意抬眸看了她一眼,霎時又閉了起來,“還是說,現在就開門迎客?”


    “不用不用,隨他去。”俞墨卿揉揉眼睛又擺擺手,說罷,又是一個哈欠。


    “前屋有蓮子粥,餓了就去吧。”君遲意雖在打坐,對她的照顧仍是盡職盡責,柔聲提醒道。


    俞墨卿點點頭,旋身站起,她的作息向來不甚規律,此時已近巳時,五髒麵早已有些空空作響,於是牽著瓏霄穿過回廊往堂屋走去。


    回廊兩側,櫻花更勝,灼灼似雲霞璀璨,美不勝收。


    她下山落戶長安以來,建了這麽一座臨著灞河不大不小的別院,本想著就叫俞府,君遲意卻嫌不夠風雅,吸引不了主顧,便自作主張的撒了灈靈觀帶出來的櫻樹種子,原本在灈靈觀時,這種櫻花便常年開放,山人不覺驚奇,到這長安城中便成了絕景。


    君遲意果然有幾分道行,改為櫻林後,每日造訪者少則十幾人,多則過百,一半來求她治鬼看宅,一半來求一觀奇景。


    當然,還有一小部分京城公子哥兒,衝君遲意來的,俞墨卿曾有些失落,君遲意確實好看的緊,可她也不甚醜啊,怎麽就沒人看她呢?


    後來想想其實也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姑娘家和一個打打殺殺的治鬼女流氓,若是她,也會選前者,這一點上,世人倒是和山上那些仙鬼出奇的一致。


    由此日日有人上門,生意倒讓她覺得有些過於紅紅火火了,自己不被瓏霄折騰死,也會被這些人折騰死,於是自己在門口掛了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幾條規矩:


    巳時出。


    非急者,少待。


    觀色者,少待。


    觀遲意者,滾。


    這才稍稍控製了點人流量。


    俞墨卿原先覺得“滾”不夠雅致,“放瓏霄”比較妥當,可瓏霄一般不見外人,自然起不到威懾作用,君遲意原先覺得此字也有不妥,可後來見識過幾個公子哥之後,她十分誠懇地做了一桌好吃的,建議俞墨卿把“滾”改成“殺”。


    俞墨卿半隻蝦卡在脖子裏,第一次覺得君遲意有了身為鬼的自覺。


    而現在,她剛把一碗蓮子粥在瓏霄麵前放下,自己那碗盛到一半,便聽門口“哐當”兩聲噪音,似乎是有東西狠狠地砸到了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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