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在潤州長大,對江南一帶的建築熟悉異常,就連灈靈觀一個好好的道觀,也是被裝修的白牆黛瓦,回廊兩側皆是一派江南水鄉風情,木門雕花窗吱呀作響,熏香嫋嫋如塵如霧轉瞬而散,走廊盡頭,皎月臨空,木門未闔。


    倒讓她有幾分思鄉了。


    有人坐在窗台上,丹唇含笑,隻是散著長發,衣服也隨意的扣著,此情此景,頗為淒慘,竟有些像當年鳳儀宮中的柳韻珂。


    屋內無燈,隻有那輪皎月在她毫無瑕疵的臉上投下黯淡的影。


    “好看吧。”姬彥雪低低開口,纖長的手指抬起,穿過軒窗,像是在和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好看”。俞墨卿走進室內,低聲答道,又在房內踱了兩圈,才撿了一處幹幹淨淨的地方坐下,整間屋子可以說是一團亂,處處都是撞擊抓撓的痕跡,卻又可以說是非常幹淨,因為除了一張桐木床,便隻剩下這個人。


    “可這東西從來不是我的。”姬彥雪斜斜靠上窗框,她已不再如白日那般瘋癲,和走馬中正常的模樣無異。


    “你從前,也是這樣看月亮的?”俞墨卿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說什麽,但這句話就這樣莫名的跑了出來。姬彥雪緩緩垂下眼眸,即使是現在這副邋遢模樣,她的臉依舊是很白,很美,挑不出一絲毛病,她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僵硬的笑,“你說的,是什麽時候?”


    “江南。”俞墨卿垂下頭,想了一想,覺得這個形容還不夠妥帖,又補充道,“你還是個木雕的時候。”


    懷中那隻從墓室中順出來的布條,讓她想起了那個典故《焚心記》,古來姑蘇有匠人齊氏,刻柏木,木如仙,四肢可動,能作邀月之舞。


    於民間而言,不過是個傳說,與道門仙家而言,齊氏卻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家族,自古便出過不少仙門大家,而他們的先祖正是發現自己有化木為人的能力後,潛心修道飛升。


    可不久之後,他們便發現這偶人會認主,有人出高價買下,並加以利用,當一件器物,有了思想,便是妖,便會天下大亂,故他們們便在每隻偶人的衣服上用朱砂烙“齊”字使其認主為齊家,同時也起鎮壓之效。


    即便此字被撕掉,若無齊家人解咒,偶人就是一塊廢木頭。


    “那時啊......”姬彥雪似乎是輕聲歎了一口氣,似乎想到了什麽,眉頭也漸漸舒展,“他還很小,整天便關在那座沉沉的金房子裏,在水上飄,整天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寫字,直到有一天,一個女人把我拿到他麵前,他很高興,像寶貝一般放在了案上,我便陪他看看江水丹鷺,看江南的重簷飛雨,看月亮從月牙到半圓再到一個玉盤,想著就這麽過一輩子。”


    “可你做的事,他卻一件都不願意看到。”俞墨卿道。


    姬彥雪看她一眼,又望向窗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他抱著我說他沒有朋友,我便是他唯一的朋友,我聽著很是開心,便也同他說我曾經被關在一個木匣子裏很久,也沒有朋友,直到遇到他,我說了很多很多,可他卻聽不到。”


    “我很著急啊,便想著怎麽才能讓他聽到呢?”姬彥雪泛起一絲苦笑。


    “可還沒等我想到辦法,我就又被關進了一個匣子裏,一關就是許多年,這許多年裏,我分不清日月,隻知道我無時無刻想的都是他。”


    “後來便是有一天,匣子被人打開了,我第一眼見到的卻是那個買下我的女人,旁邊才是他,長高了不少,也更俊秀了,我想哭,可是木頭流不出眼淚,我想開口說話,可是木頭沒有嘴巴。”


    木無口,難作曉月之歌,客嘲啞者失意趣,故齊人以血養其身,漸化人形。


    俞墨卿不語,齊家或許最不該做的,就是在知道這東西可活之後再讓她們開口。


    “後來我才發現,他牽著一個女人,看我的眼神也變了,他對他母親說‘這個木雕當年您就很喜歡,放在金坑裏也不錯。’我等了那麽多年,等的卻是被他拿出來再一次丟掉。”姬彥雪臉上浮出一絲痛苦。


    “我想著,我怎麽才能讓他看看我,可我已經躺在了陵墓裏的金坑下,我很絕望,但卻有個人救了我,那個人把我變成了人,活生生的人,還幫我謀了一個身份,宮城前,那個人告訴我說,如果柳韻珂死了,他的眼裏就會隻有我一個,他有辦法幫我。”


    “那個人是誰?”俞墨卿眉頭一皺,墓室裏兩條金井之間的甬道必是此人挖的無誤,將被封入地底金坑作靜思帝陪葬的人偶救出,順手扯下齊字,讓齊家人解咒。


    幹這種事最有可能的便是河內姬氏,此人看來頗有幾分本事,能從皇陵中偷出陪葬的木雕助其成人,順便借她之手滅了柳家。


    可姬彥雪恍若未聞,臉上月光越照越暗。


    “那人是誰?”俞墨卿道。


    “我不記得。”姬彥雪苦笑一聲,繼續她的故事,“我便說好啊,後來,那個人幫我滅門了柳家,我滿心歡喜的去找他,以為他終於可以好好看我一個了,沒想到,卻被他狠狠的抽了一巴掌,我從不知道疼,可那次,是真的很疼,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他,喝的酩酊大醉,他指著我說,你們姬家為什麽喪盡天良。”


    “從那以後,他再也不看我了,我去看他,討好他,給他唱江南小調,告訴他我如果知道柳韻珂死後他會不開心,我寧可午門斬首的是我。”姬彥雪黯然垂下眼睫,月光在她的臉上投下一絲鴉羽般的陰影,這陰影下是一雙想哭也哭不出的眼睛。


    “可他不再發怒,卻也不再見我,我便想著,若是我好好養大他們的孩子,他會不會再看我一眼,可等昱書十六歲,他便病死了。”


    “那你為了贖罪好好守陵就好了,又為什麽操縱柏樹樹靈去殺那些聖陵衛?”俞墨卿問道,“他們不過就是普通人族,與你並無關係。”


    姬彥雪終於有了一絲較大的反應,雙唇微張,眼中溢出了一絲驚恐,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太愉快的往事,顫顫道,“我...我...”


    “不用抵賴了。”俞墨卿歎氣,“那些傷痕從上至下,非九尺之人不可為,這聖陵附近也就隻有那些大樹能做到,化葉為刀,你要做到應該相當簡單。”


    “我...我...不想的。”姬彥雪拚死捂住耳朵,想從窗台上跳下,瞬間變得癲狂無比,俞墨卿被她驚得原地站起後退一步,卻發現她似乎無法脫離窗口一側的境地,如同困獸般哀聲號叫。


    房中沒有黃符設陣,除非......她看向姬彥雪身側那些七七八八的劃痕,其中有不少深如溝壑,那是一個陣法,沾人氣即解,非人者,不得出。


    俞墨卿愕然,若此陣是為了困住姬彥雪,那她今日若無人帶出,絕對不可能去得了陵村,此陣是季庭雁所設?還是他人?


    俞墨卿自然知道自己不是人,無法進去查看情況,就連試圖靠近兩步,也會被阻擋,剛想掏出袖中符咒試一試是否可破。


    兩人卻同時愣住了。


    因為她們同時看到窗外的圍牆上突然縱身躍下一個人影,搖搖晃晃拚命向後門跑去。


    俞墨卿立刻爬起,暗叫不好,心中方才還在想那個將姬彥雪送入宮中的姬家人,這時突然就來了一個趴牆角的,會不會就是那人?


    她摸了摸衣袖,又沮喪起來,今日出門隻帶了一張地魂符,探陵術已耗光,連點紙沫子都沒剩下,這屋子裏又連個順手可使的東西都沒有,隻得咬咬牙,立刻結珠,彈指將一顆凝魂珠對著那人丟過去。


    那人跳下圍牆之後本就有點跛,俞墨卿這一珠用了五成的力氣,若是四行鬼怪,肯定會被定住,若是人族,凝魂珠雖不能入舍,也能被打得在地上趴上一會兒。


    果不其然,那東西被瞬即打中,猛地往地上一趴,摔在假山石裏悶哼一聲,遂不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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