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黑雲已經烏壓壓又上來一層,重玨原本以為俞墨卿會先去找客棧,那匹棗紅馬卻直至奔著一家書齋而去,最後停在門口。


    “重大人,你字寫的如何?”俞墨卿抬頭看看上麵頗為風雅的“顏雲存”幾個字,問道。


    重玨心下雖然莫名,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馬馬虎虎,中人以上。”


    “那就好了。”俞墨卿下馬牽繩,“進去挑十塊好顏家故園墨,幾張好紙和毛筆。”


    “要這些作甚?”重玨道。


    “我們來姑蘇幹什麽的?”俞墨卿反問。


    “皇上龍體有損,找仙府青綾門求藥。”


    “尋訪仙府,拜帖總要寫上一份。”俞墨卿道。


    “那些我隨身帶著啊。”重玨道,“而且墨一塊即可,買那麽多作甚?”


    “哎。”俞墨卿已經走了進去,歎了口氣,“你真當這些所謂仙門個個冰清玉潔,遺世獨立?”


    “不問品行高潔,遺世獨立,又何苦去修仙問道?”重玨跟在後麵奇道。


    “自然有這樣高潔之士,可你想想官場。”俞墨卿淡淡道,“難道每個人都是為了所謂功成名就報效河山而去?恐怕撈錢持權作威才是真正的想法,我說的可對?”


    重玨折扇輕搖,垂下眉眼道,“著實有幾分道理。”


    俞墨卿已繞道一排筆架子前細細觀摩起來。


    “你有所不知,青綾門出了名的斯文敗類,有事相求怎能兩手空空,顏家墨乃是墨中珍品,價錢可觀,又彰顯風雅,正對上他們家的口味。”


    重玨拿起一塊普通黑墨,臉上風起雲湧,“想不到,俞姑娘你對墨還如此有研究。”


    “非也非也。”俞墨卿隨手掂了掂,皺皺眉,又拿起了一邊的一管墨竹筆,“我隻是對貴的東西比較了解罷了。”


    “哦。”重玨若有所思。


    落日將下,書齋裏本就沒有幾個人,一邊的小夥計原本在打瞌睡,迷迷糊糊間見店裏進來二人,皆氣度非凡,重玨又是一身自帶的富人氣場,忙甩甩腦袋,甩出一個溢滿笑意的臉蛋,迎了上來。


    “這位小姐,好眼光,這隻墨竹筆今天可是剛送過來,竹管還透著水兒呢。”小夥計見她拿著那杆筆,忙介紹。


    “嗯,是不錯。”俞墨卿點點頭,“來十塊顏墨吧,挑點素色的東西包上。”


    小夥計臉上笑意更濃,他在此處已經呆了一天,眼見著一日將結,可算等來了一單大生意,且張口就要十塊顏墨,著實出手驚人。


    俞墨卿又撫了兩下,皺皺眉放下那管墨竹筆,取了一側一枝通體翠色的掂了一掂,登時臉上一亮,將其遞給重玨,“試試看如何?”


    重玨應聲借過,那筆輕輕巧巧,筆頭尖齊圓建,通體翠****滴,著實好看異常,於是真心讚道,“不錯,形神兼備。”


    小夥計抬起頭“嘿”了一聲道,“小姐好眼光,這可是我們店裏最貴的一支筆了。”


    重玨眉梢一挑,朝她晃晃筆笑道,“果然對貴的東西直覺甚佳,非虛言。”


    俞墨卿:“......”。


    重玨轉向小夥計道,“這筆貴在何處?”


    “公子有所不知。”那小夥計手下生風,錦盒裏十塊顏墨已經排好,熠熠生輝,“這筆出自一江凡生之手,如今也算得上是絕跡了!”


    “一江凡生?”


    “你們不知道吧。”小夥計嘿嘿一笑,“一江凡生乃是齊家最後一位匠人,手藝超絕,不過很多年前做完最後一件器物後便隱居雲遊去了,誰也找不到他,後來有人說,在江邊看到與他形容相似的人踽踽獨行,一江了卻凡生,這樣的說法便傳了開來。”


    “齊家?什麽齊家?”重玨疑道,俞墨卿撿了櫃台一側的椅子款款座下,豎起耳朵仔細聽,她那塊布片還安在袖子裏。


    “又不知道了罷。”小夥計已經在錦盒上打了一個漂漂亮亮的結,單手撐到了櫃台之上,頗有些說書的架勢,“你還真別說,這齊家的事兒,整個姑蘇還記得的人都少了,就連這最後一個一江凡生都有不少人忘了他也是齊家的人,今兒個你們真是問對人了,這姑蘇還沒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這齊家過去乃是以偃聞名,機關偶人個個是絕技,隻是這後來啊,不知怎得,就沒落殆盡了,近十幾年,一江凡生走了後,就連整個姑蘇那座數一數二的齊家大宅子也成了荒地,隻留下一點點傳世之器,這筆就是其中之一。”


    俞墨卿聽的仔細,將那杆筆握在手中懸在紙上,突然一笑,“怪不得這麽貴。”


    “想必姑娘已經看出來了,這筆並非翠竹,而是以木填心,翠竹為皮,故下筆穩健,而且啊買了有個好處!”小夥計故作神秘。


    “什麽好處?”重玨接過那杆筆晃了兩下,果然比起竹管筆重上不少,下手略沉,還有隱隱檀香。


    小夥計道,“這翠竹也是上品,多年翠色不退,若在我這裏買,在翠竹上以朱砂雕上名字,如翠上丹,心頭血,多好看。”


    重玨撲哧一聲,“豈不是紅配綠?”


    “欸,這紅配綠也看水平啊,這要是雕出來絕對好看,不好看這單我給你結!。”小夥計拍胸脯保證。


    “那就買了唄。”俞墨卿倒是無所謂,伸手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剛準備遞過去,重玨卻已經默默地掏出了錢袋。


    小夥計咧嘴一笑,搓搓手道,“您二位這.....小的不知道該接誰的。”


    “都是為家裏老爺祝壽買的,妹子你的錢還是攢著做嫁妝吧。”重玨朝她眨眨眼,謊話信口拈來,滴水不漏。


    可俞墨卿並不是個喜歡欠人情的人,頓了頓,那張銀票還是送到了小夥計麵前,“一人一半吧,都是做壽,我要是不給這錢,怎麽能行。”


    重玨望她一眼,似乎是想了一下,然後接受了這個說法。


    小夥計自認眼力勁甚好,邊收錢便嘖嘖,“我說呢,二位原是兄妹,怪不得七分相似,出落得都這麽好,一看就是福相。”


    “看你嘴巴這麽甜的份上,再問你個問題。”俞墨卿敲敲櫃台,笑道,“剛才我二人進城,這城外那幫人鬼哭狼嚎的燒紙錢是個什麽事兒?”


    “鬼哭狼嚎?”那小夥計眼一瞪,旋即恍然大悟,“你說的是招魂式吧。”


    “招魂式?”俞墨卿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招誰的魂?”


    “姑蘇進來也不甚太平,這事情也是大概八九年前興起的了,這魂招的啊,是那銷魂館的三個姑娘。”小夥計掏出一把刻刀比劃了兩下,“這筆上刻誰的小字?”


    “噢。”俞墨卿正在思索他方才的話,一下子沒跳過來,重玨打著哈哈道,“刻墨卿吧。”


    “哪個墨?哪個卿?”小夥計道。


    “別。”俞墨卿擺手,“送給老爺的東西如何能刻我的名兒,還是刻他自己的好了。”


    “也是。”小夥計點點頭,“那請問你家老爺字為何?”


    “韻集,音勻韻,書畫集。”俞墨卿淡淡開口,重玨朝她眨巴眨巴眼睛,似是頗為惶恐。


    “說到哪兒了?”俞墨卿咳咳兩聲扭頭繼續和小夥計搭腔,“這些姑娘怎就丟了魂呢?”


    小夥計低下頭去細細的在紙上刻下一筆才回到,“這第一個姑娘死的時候,都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雙唇被人生生的割了去,找到的時候,麵目猙獰,那嘴巴處隻剩下上下兩排白森森的牙,你說恐怖不恐怖?”


    俞墨卿忙縮了一縮示意很恐怖,心卻奇道,她還從沒聽說喜歡割人嘴巴的鬼,有必要深究一番。


    “第二個啊,同是一勾欄的,這就比較近了,名兒叫尋雨,六年前吧,被人發現死在了自己的房裏,好不出名的一雙秋波瀲灩眼就這麽被挖的剩下兩個血窟窿,死都沒個全屍,嘖嘖嘖。”小夥計可惜道。


    “第三個呢?”俞墨卿越聽越覺這其中頗耐人尋味,“第三個如何?”


    “第三個就更別提多可怕了,現在人還停在義莊呢,銷魂館十二苑的素秋姑娘、雖說長得姿色平平,那一頭長發卻是引得方圓多少的名士爭相一睹其風采,可這頭長發卻沒了,連著頭皮一塊刮走了。”小夥計皺皺臉表示害怕,“慘啊。”


    “官府也沒人管管嗎?”重玨道。


    “管?”小夥計笑道,“公子說的輕巧,倒也管過,第一個的凶手抓住了,是那姑娘的常客一個姓狄的員外,可後來呢?狄員外去世後,照樣死了一個,又慘成那樣,你說是人是鬼幹的?”


    “姑蘇一帶的治鬼師和修仙大派也無人管管?”俞墨卿疑道,突然又頓住了,想來也是,這案子隔上好幾年才發生一件,說忘也就忘了,死的又是勾欄裏的人,哪有那麽多人去琢磨去請治鬼師治一治。


    “那些個修仙門派,還是別提的好。”小夥計突然有股氣冒上來一般,猛的一拍桌子,“你就說那青綾門,原先老掌門沈洄在的時候,多隨和啊,沈洄一死,他那大弟子就把這門派變成了搖錢樹。別說請他們下山了,就是上去問道,沒錢敲門都會把你踹下來。”


    重玨晃了晃折扇,朝俞墨卿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俞墨卿歎了口氣道,“那這招魂儀式為何要把死了這麽多年的兩個人召回來?”


    “這就是第二件怪事了。”小夥計手頭一個“集”已刻了大半正滿滿成型,“這地方,隔三差五地就會出現一些怪象。”


    “怪象?”


    “你們就沒有聽說過...”小夥計故弄玄虛般抬起眼,“雙生人。”


    重玨並沒搞明白那小夥計在說什麽,隻道,“雙生?這有何奇怪,前兩****一個朋友才剛得了一對雙生的兒子,是喜事啊。”


    小夥計樂了,“這位公子誤會,這娘胎裏帶出來的雙生固然是喜事,可這十多歲的孩子過的好好的,有一天突然冒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兄弟姊妹,你說算不算怪象?”


    重玨更為驚奇:“還有這種事兒?”


    “那當然,隔壁天水鎮,王家有個小兒子不過五歲,平日裏打打鬧鬧,有次他爹媽帶他吃席回來,好容易哄的睡著了,第二天開門一看,你猜怎麽著?”小夥計咂咂嘴,自顧自接道,“兩個一模一樣的娃娃在榻上嬉戲打鬧,連親爹媽都分不出誰是誰,乳娘當場就給嚇暈過去了,嘿,你說奇不奇?”


    朱砂色已上畢,夥計又道“不過也無甚大影響,後來啊,聽了一雲遊仙人的話,在城裏建了座觀音廟,你說神不神?把孩子帶過去,熏了香,帶過去一夜就好了。”


    “那這跟那三個慘死的姑娘又有何幹?”俞墨卿道,心中好奇更甚,這東西時隔多年才敢做亂一次,殺的又是些無親無故無人管的勾欄人士,軟柿子好捏,鐵榔頭碰不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當然有關!”小夥計一塊白布往筆上擦去,“他們死的時候可都懷著身孕呢!據那個雲遊到人所言,正因為她們攜子慘死才會出來戲弄別家孩子,故不知道是哪一位的魂魄,隻能三位都召回然後將以安息。”


    “嘖。”重玨搖搖頭,他向來自詡憐香惜玉,歎道,“紅顏薄命啊。”


    那頭筆已雕好,雖說是紅配綠,倒也真不是那麽難看,反倒有點竹上點血的意味,小夥計頗為自豪地將筆遞給她,“姑娘你看看是否滿意?”


    “嗯。”俞墨卿接過筆,雙指撫過鮮豔欲滴的“韻集”二字,朝重玨眨眼一笑,“甚好,甚好。”


    重玨坐在一邊,腳下一軟,折扇扇得啪啪響。


    小夥計撓撓頭奇道,“今兒這天不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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