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軫坐在溪水邊,渾身酸軟,沒有一絲力氣。偏偏感覺又格外靈敏,從虎口處傳來一陣陣火炙般疼痛,這股燒疼猶如一條蚯蚓般,順著手臂向上,迅速彌漫到了胸口,然後又從胸口衝向小腹,片刻,少年感到連腳底也酸痛起來。


    常聽人說,中了蛇毒不能奔跑,跑得越快死得越快。少年不明白他坐下不動,這蛇毒還如活物般在他身體內轉了一個圈,就算是竹葉青的毒也沒有這般巨烈吧?


    張翼軫長歎一聲,罷了罷了,死就死了,誰叫他時運不濟,一時心軟想救什麽勞什子青蛇?隻是可憐了爹娘養他長大,卻沒有來得及孝敬二老便早早死掉,不知道該有多麽傷心?還有裏正的女兒紅枕,會不會也會為他的死而落淚?


    這般亂想一通,少年忽然感覺那股灼痛從腳底又返回,經胸口上升到頭頂,又從後背降下,回歸腳底。如是三番,竟是慢慢消失不見了。少年雙手撐地,稍一用力便“嗖”的一聲站了起來,渾身精力恢複,不由大為驚訝。


    再看虎口之處,隻留兩個淺淺的白印,哪裏還有半點受傷的樣子。怪事,真是怪事,天大的怪事呀!


    張翼軫撓撓頭,百思不得其解。無意中瞥向溪水之中,那條青蛇卻是沒走,正靜靜伏在溪水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見少年站起,青蛇微微含首,衝少年搖搖尾巴,這才身子一彈,快速地遊走了。


    張翼軫張大了嘴巴,使勁揉揉眼睛,莫非中了蛇毒神智不清,剛才分明是青蛇在衝他點頭。見識無數動物的少年一時也不清楚青蛇是真的衝他點了點頭,還是他一時迷幻花了眼。


    愣了片刻,抬頭看到越升越高的月亮,少年一拍腦袋暗叫不好,時候不早了,可不能讓爹娘等他太久。他急忙撿起棍子,發現棍子旁邊有三根金色的羽毛,精美無比。是了,應該是被打了一棍的金雕的羽毛。少年彎腰撿起,順手放到身上,又匆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急急順著小溪一路小跑回家。


    這一跑,張翼軫才恢複了靈覺,猛然間聽到山林間喧囂一片,剛剛消失的各種鳥獸的聲音似乎突然間全部回來了,四下一片生機盎然。少年顧不得去想其中的怪異之處,隻顧低頭腳不離地地一路狂奔。


    待少年走了許久,林間的霸主白尾虎才戰戰兢兢地從隱藏的山溝處探出頭來,驚恐未定地四下張望一番,確定金雕和青蛇完全離開了,這才一步一挪地露出整個身子。白尾虎先是慢慢四下轉了幾圈,發現林中恢複了原先的生機和平靜,一顆緊張的虎心終於放到了肚子裏。


    林中之王覺得剛才擔驚受怕的樣子太有損王者風範,就將身一縱,躍上一處山頭,準備仰天長嘯一聲,重振虎威。不料一陣風吹來,吹過青蛇流在地上幾乎風幹的血漬上,淡淡的血腥氣被白尾虎嗅到,一股巨大的壓迫和恐懼感襲來,白尾虎再也顧不上林中之王的姿態和風度,狂叫一聲,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不知道如果少年得知在他棍擊金雕之前,林中所有的猛獸都如同見到平生最恐怖的敵人一樣,驚恐之下個個伏在隱蔽之處,莫說逃跑,站都無法站起,見此情景的少年,還敢初生牛犢般衝著金雕舉棍便打麽?


    林間的無名小溪曲曲折折一路向東,深不過一米,卻不知有幾十裏長。到了山腳下小溪突然拐了一個彎,就流入了一條百米寬的河流。河流對岸,一個村莊依山傍水而居,百十戶人家散落在山腳下和半山腰。村莊民風純樸,雖說山間土地貧瘠,但上山打獵下河捕魚,村民的生活倒也自足。此時明月高懸,炊煙嫋嫋,一幅平靜和美的山村夜晚景象。


    河是太平河,村名太平村。


    太平村原來並不叫太平村,隻因為此地得天獨厚,深居山中,曆朝曆代的戰爭都沒有波及這裏的居民。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們一商議,決定改名為太平村,取永久太平平和之意。太平村改名之後倒還真應了遺老們的所願,幾百年間平安無事,莫說戰亂,就是村中大大小小的鄉鄰之間的糾紛也是極少。


    隻是今晚,太平村卻失去往時的太平。安逸的村莊突然被一陣吵鬧和哭喊打破了平靜,不一會兒,人群熙熙攘攘打著燈籠火把,從各個方向湧到裏正家中。


    張翼軫趕到家中,原以為爹娘正在等他吃飯,卻意外發現家中空無一人。正疑問時,忽然聽見外麵人聲鼎沸,推開院門一看,正好遇到李太舉著火把路過。張翼軫一把拉住李太,問道:“出了什麽事了……怎的這般吵鬧?”


    李太被張翼軫拉住衣袖,一把爭脫,急道:“紅枕他爹的失心瘋又厲害了,聽說四五個壯漢也拿他不住。這不,大家都趕過去想個辦法,你不也一起去?”


    紅枕他爹就是村裏的裏正。這裏正生得又黑又瘦,身材矮小,但他的女兒紅枕卻生得唇紅齒白,細腰長腿,今年十七歲年紀,是十裏八鄉有名的金鳳凰。這李太,也是百鳥朝鳳中的一隻最為活躍的笨鳥。李太人雖笨點,但心眼實誠,人又勤快,裏正倒是喜歡。


    裏正平素在村中人緣極好,左右爹娘不在,張翼軫關上院門,緊跟李太身後,急急趕到裏正家時,裏正家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了。


    幸虧李太腰粗力大,用力撥開眾人,才進得裏麵瞧個究竟。紅枕雙眼紅腫手足無措,一見李太和張翼軫,急忙向前說道:“我爹這病……怕是不好了。請了個道士做法,又請了四五個年輕後生壓場,這不在屋裏做法半天了,隻聽見叮當亂響,房門也打不開,道士也不出來,生生急死人呀。”


    張翼軫抬頭望去,隻見房門緊閉,裏麵傳來驚恐的“嗬嗬”聲,聽起來有四五個人在拚命地敲打門窗。李太二話不說,衝向前去用力推門。薄薄的木門卻硬如鋼鐵,紋絲不動。李太拚出了吃奶的力氣,臉憋得通紅,那門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張翼軫瞧得驚奇,李太是村中有名的大力士,尋常一個兩百斤的磨盤也能舉過頭頂,一道木門怕是被他一腳就能踹個稀爛。今天倒是奇了,李太素來喜歡紅枕,要說他沒有使出全力,恐怕村中沒人相信。


    張翼軫愣了片刻,忽然問道:“這屋裏,都是誰?”


    紅枕眼淚不斷,沉思片刻,回答說:“村東鍾強、鍾魁,村西張滕,村南張寶貴,啊,還有你爹張仁叔,他自作主張非要進去……”


    “什麽?”張翼軫睜大了眼睛,當下也顧不上許多,一把拉開李太說,“不行,我要救我爹出來,他年老血虧,哪裏還是什麽年輕後生?這是逞強的時候麽?”


    李太被張翼軫拉到一邊,正要開口相攔,以他李太全身力氣都打不開的門,他張翼軫更是沒有力氣打開。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這邊張翼軫已經伸出左手,輕輕地將左手放在了門縫之處,也不見他用什麽力氣,隻是平常進門般輕輕一推。


    這門,竟然“吱啞”一聲,就這麽被張翼軫推開了!


    且不說李太和眾人的吃驚,房門一開,這屋內的情景就震驚了所有的人。


    那道士衣冠不整、口歪眼斜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幾個年輕後生爭先恐後地圍在後窗前,看樣子想打開窗戶。裏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臉上似笑非笑,在跳躍的燭光的照耀下,說不出來的詭異和恐怖。張翼軫的爹張仁站在裏正身旁,一臉木然,目光呆滯,毫無生機。


    房門一打開,幾個後生立即發覺,呼拉一下一哄而上,奪門而出,跌跌撞撞之下一起狂呼:“有鬼,有鬼!逃命啊,厲鬼呀!”


    不用這幾位後生一驚一乍的狂呼亂叫,就是屋內裏正和張仁的表情就讓久居太平的太平村民驚恐萬分,不由分說婦孺老人們一聲“跑啊”就跑掉了大半。剩下的十來個人中,都是一些血氣方剛的後生,而且多半都是紅枕的仰慕者。


    這邊紅枕一見裏正的模樣,驚呼一聲:“爹……”,也顧不上害怕,邁步就走進了屋內。李太驚嚇之下一時愣神,竟也沒有攔住紅枕。這時,張翼軫已經三步兩步站在了裏正和張仁麵前。


    紅枕撲向前來,意欲撲入裏正懷中,被張翼軫伸手攔住。少年此時心中驚駭萬分,卻冷靜異常,裏正的神態再正常不過,看來並不是什麽失心瘋,莫非真是惡鬼纏身?張仁雖然站立一旁,但目中無神,對張翼軫的出現視而不見,看起來也是被人控製住了心智。


    紅枕被張翼軫攔住,穩住了心神,呼吸之間,也平靜下來,看著裏正陰晴不定的臉色和閃爍的眼神,指著裏正說:“你……你不是我爹,你是誰?”


    少年讚許地對紅枕點點頭,沒想到她轉眼之間能平靜下來,臨危不懼,麵對如此巨變還能如此冷靜地指責對方,倒也不可小瞧了她。


    裏正嘿嘿一笑,聲音聽起來像是破鑼:“我自然不是你爹,我是這括蒼山的山神,今日特借裏正的身軀一用,好叫爾等得知,太平村數百年來從未供養過山神,從今以後,每年需要上供牛羊百頭,童男童女兩名,如若不然,定叫你太平村再無寧日,山崩地裂也不在話下。”


    張翼軫察顏觀色間,見裏正神情不定,眼神陰鬱,哪裏相信這些鬼話,咄了一聲,說:“山神乃是堂堂鬼神,豈是你這般畏畏縮縮的鬼魂行徑,快快如實說來,你是哪裏的惡鬼,附在裏正身上所為何事?”


    少年說完,忽覺身上一股熱力從胸中生起,豪氣陡生。常言道鬼鬼崇崇,這陰間之物固然能附在人身上,但惡鬼還怕惡人,若是他凶惡一些,想必這惡鬼也會嚇得落荒而逃吧?


    裏正“桀桀”地笑了起來,忽地站了起來。張翼軫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卻正好撞到了紅枕的身上。紅枕輕輕扶了張翼軫一把,將手小心地放在了他的後背上。張翼軫暗叫慚愧,剛才露了怯,還不如一個女子。紅枕就在他的身後,沒有被惡鬼嚇住,倒是他堂堂男兒,剛剛聲色俱厲訓斥了惡鬼幾句,卻被他一站差點嚇得後退,也恁的丟人了一些。


    想到此,張翼軫血向上湧,跨前一步,離裏正不過一尺距離,鼻尖對鼻尖,眼睛對眼睛,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惡鬼,知道我是哪個?要是你知道我空手殺死過野豬,小心嚇破了膽。”


    惡鬼愣了一愣,倒沒想到這少年膽子不小,下意識後退一步,又坐了回去。


    這惡鬼在太平村潛伏百年,一直暗中尋找時機,伺機奪舍重生。自從百年前蘇醒過來發現他已經成為孤魂野鬼,卻無法想起自己究竟是誰,為何在此處喪生。隻在模糊的記憶中記起有一種可以奪舍重生的法術。他便潛伏在太平村的後山上暗中修煉,卻一直沒有尋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太平村也不知被何方高人暗中轉化過風水,數百年來村中竟無孤老之人,家家人丁興旺,子孫滿堂。凡人丁興旺之家陽氣必然旺盛,以他一個法力低微的小鬼根本近身不得。無奈之中,他隻好在後山陰暗幽靜之處耐心等候,幾年前,終於讓他找到了一絲希望。


    幾年前,裏正的妻子病故。裏正本想再娶,種種原因未能如願,再加上裏正操勞過多,身體體弱多病,家中又隻有紅枕一個女兒,陽氣弱陰氣生,終於給了他可乘之機。


    裏正上山砍柴時被柴刀割破了手,身體虛弱的裏正又因為流血泄了精氣,其後又病倒,他趁虛而入,在裏正神思恍惚之際附在了裏正身上。不成想這裏正看似瘦弱,神識卻也頑強,始終反抗他,不讓他完全奪舍。一連僵持了幾日,搞得裏正一時正常一時瘋癲,直到今日才完全將裏正的神識趕出身體,奪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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