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盛開,滿庭芬芳,一朵朵國色天香的花富麗堂皇,襯得回鸞殿仿佛雲霞燦爛——然而寵冠後宮的貴妃定定看著那些花兒,一手按著胸口,卻蹙起了眉頭,眼裏有厭惡的神色。


    “終有一日,”低低的喃喃吐出唇齒,“我要一把火把這裏都燒了!”


    頤景園的庭中鮮花盛放,然而偏廂裏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昏暗的房間裏殘燈飄搖,陰冷而濕潤,伴隨著垂死之人的咳痰聲,顯得森冷淒清。阿黛爾握著榻上嬤嬤的手,哭得說不出話來。來自翡冷翠的老婦人半睜著眼睛,看著床頭的少女,喉中的痰聲急促,仿佛想說什麽卻始終說不出來。


    “公、公主……”垂死之人終於發出了模糊的聲音,“公主……”


    “嬤嬤!”阿黛爾滿臉淚水,“我在這裏!”


    “嗬……”老婦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滿臉皺紋聚在了一起,用力抓住了阿黛爾的手,似乎有什麽話卡在她的咽喉裏。


    阿黛爾順從地將身體湊過去,側耳貼上她的嘴唇。


    “在離開、離開翡冷翠的時候,西澤爾皇子曾經拜托我……要好好的照顧您,”嬤嬤的聲音渾濁而飄忽,“可是,可是……沒想到那麽快,我就要離開您了……”


    “不要死!”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不要丟下我!”


    “阿黛爾公主……”老婦斷續地咳嗽著:“我、我一生都是女神虔誠的仆人,請公主在我死後……把我、我的骨灰送回翡冷翠,安葬在聖特古斯大教堂的聖雪佛墓地裏……”


    一口氣沒有上來,嬤嬤的話便停頓了。在一刻鍾內,所有人都以為這個信奉教廷、一生未婚的虔誠婦人已經被神召喚而去——然而在蕭女史推開門去喚人進來處理後事時,嬤嬤的喉嚨裏忽然咳咳作響,又緩過一口氣來。


    “阿黛爾,我可憐的孩子……你是那麽的美麗,這一生又要遭多少罪啊。”仿佛是回光返照,垂死的嬤嬤凝視著少女,藍灰色的眼睛裏露出奇特的表情,喃喃:“阿黛爾,你……非常愛你的哥哥,是麽?但那是有罪的。”


    阿黛爾身子一震,臉色陡然慘白。


    “那是有罪的……有罪的。”蘇婭嬤嬤喃喃,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伸手一把抓住了阿黛爾,聲音變得尖利:“不,不,別回翡冷翠,阿黛爾!聽我說,別回去!”


    “別回翡冷翠……那是死亡之城。”嬤嬤的瞳孔漸漸擴散,低語,“聽著,別回去!別愛任何人。別愛你的父親……別愛你的母親……也別愛你的哥哥——那會要了你的命。”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那一瞬,回光返照般的,嬤嬤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扭曲的恐懼,直直看著阿黛爾帶淚的臉,伸出手來,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大叫:“神,神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在這裏!魔鬼就藏在這裏!”


    垂死之人忽然伸出手,直直抓向床頭的公主,尖利的指甲劃破了她的眉梢。


    侍女們失聲驚呼,連忙上來將公主拉開,然而仿佛被某種神奇的力量附身,蘇婭嬤嬤竟然直挺挺的坐了起來,死死的盯著阿黛爾,發出了一連串尖利的囈語:“看到了麽?看到了麽!神啊,那、那是死亡之眼!是美杜莎的眼睛!”


    “我看見了……看見了!——聖特古斯大教堂底下……那座地宮裏關著魔鬼!教堂的聖像下,是血池!——神啊,火還沒熄……那罪惡的火還有沒熄!——王後的頭顱還吊在刑架上,在火裏唱著歌……在唱著歌!”


    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她的眼瞼,阿黛爾被侍女拉開,驚愕萬分地看著宛如瘋狂的嬤嬤——那種自幼熟悉的慈愛的臉上居然籠罩了一層完全不熟悉的扭曲表情,蒼白幹枯的手指迅速在身上劃著十字,喃喃翕動著嘴唇,仿佛麵對著一個惡魔。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垂死的人淒厲地喃喃,聲音逐漸微弱。


    然而每一句話,卻都仿佛雷霆一樣震碎了她的神智。


    眼看著蘇婭嬤嬤已是不行了,蕭女史輕輕走過來,輕輕拉開公主,然後命人進來將垂死的嬤嬤抬出房外,放入荒僻的後院——按宮裏規矩,下人不能在房間裏咽氣,須抬到指定的居所,趁著尚自溫軟擦幹身體換上壽服,才能不髒了宮裏的地方。


    “公主,你沒事麽?”蕭女史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女,溫言,“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女官湊過去,查看公主被抓出兩道細細血痕的眼睛。忽然間,阿黛爾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推開來攙扶的侍女:“別管我……”


    “讓公主去吧。”蕭女史這次沒有責怪她的失禮,隻是歎了口氣,“讓她安靜一下。”


    ※※※


    那一日,侍女們忙得顧不過來,沒有人知道西域的翡冷翠公主到底去了哪裏。所有人都以為她不過是太過傷心,也有意讓公主一個人靜一靜——結果到了晚膳時間,到了訓讀時間,甚至到了就寢時間,頤景園裏都看不到公主的身影。


    蕭女史派人去門口的耳房裏打聽,結果羿卻表示今日同樣也沒有見到公主。宮人不敢報告朝廷,連夜帶人稟燭在整個宮裏找得天翻地覆,卻還是一無所獲。


    在人心惶惶時,隻有羿是平靜的。


    跟隨公主這許多年,他幾乎知道她的每一個細小的習慣:在這樣的時候,她定然是一個人躲了起來——就如她在翡冷翠時一樣。


    他搖了搖頭,走入了夜色。


    七、空鏡子


    隻有在絕對的黑暗裏,她才會感覺平靜——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阿黛爾抱著膝蓋坐在櫃子裏,聽著外麵的喧囂聲來了又去——頤景園如此廣大,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又是如此豐厚,堆放禮物的房間多達上百間,自然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尊貴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這一個不起眼的空櫃子裏。


    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淺,仿佛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踮著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輕靈地舞蹈。


    她聆聽著自己的身體裏的聲音,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臨死前那一瞬,慈愛嬤嬤的眼睛裏居然露出了這樣的恐懼和厭惡,恍然如陌生人。


    連嬤嬤都說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隻覺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黑暗裏,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垂落的項鏈。哢噠一聲輕響,藍寶石的墜子打開了,那個少年在黑暗裏凝視著她。


    “阿黛爾,”他說,“等著我。”


    淚水無聲的滑落臉頰,她將臉埋在膝蓋裏,肩膀顫抖。


    不知道在黑暗裏獨自呆了多久,推開門走出櫃子的時候,才發現外麵已經是子夜時分。


    月光從東陸特有的木質窗格裏穿入,空蕩蕩的房間裏,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物發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淒清的月色中,忽然聽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難以形容的,仿佛歌聲,又仿佛某種樂器的聲音。縹緲悠遠,彌漫在夜裏。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自從入住頤景園後,她已經是第七次在午夜聽到這種聲音了。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頤風園就在上風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錯了,因為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惻,清冷不沾絲毫煙火氣,完全不像是醉生夢死的盛宴裏所有。細心留意,她發現那個聲音其實似乎是從逆風的方向傳來——


    那個地方,卻是隔壁荒蕪已久頤音園。


    雖然心中好奇,但因為記著蘇婭嬤嬤的叮囑,她盡量克製著自己,就算聽到看到了什麽也不敢有絲毫表露。然而在這個寂靜的夜裏,那個聲音再度傳來,瞬間喚起了她心中某種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緒——


    阿黛爾立於空園,躊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轉過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鋪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爾鬼使神差地沿著花木蔥蘢的小徑走著,穿過重疊的樓閣,隨著聲音的來處尋去。沿著聲音走到了園子一角,卻被一道宮牆攔住。隔壁就是頤音園。


    阿黛爾有些遲疑,停留了片刻,終於發現了牆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門。那扇門被一株遒勁茂密的紫藤覆蓋,幾乎淹沒在綠色的瀑布裏,隱蔽無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開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門。


    輕輕吱呀一聲,似是背後有什麽鎖住了。


    門上是鏽跡斑斑的獸頭銅鎖,顯示著這裏已經多年不曾有人通過——頤音園和頤景園毗陵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宮,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廢,連一個更夫巡夜都不見。


    阿黛爾咬了咬嘴角,在花蔭下遲疑了片刻。那個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已經近在耳畔,如泣如訴,勾人心魄——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驚。


    宮牆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樓,那一縷聲音就是從那裏發出。


    在她抬頭的一瞬,卻陡然看到最高一層的樓上有白影一掠而過,翩若驚鴻——然而定神看去,卻又是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發出水一樣的光澤。


    阿黛爾在那一扇小門前佇立良久,幾度伸手去推,門後卻隻傳來鐵鏽的摩擦聲。她隱約聽到有模糊的聲音在門後竊竊的笑,忽遠忽近,森冷詭異——阿黛爾對此沒有半絲驚訝,她能分辨出那些是來自冥界的聲音。


    那個荒涼的園子裏,關著無數死去的東西吧?


    “啪,”當她再度準備用力去推那扇門時,一隻手忽然按在了門上。她嚇得失聲驚呼,轉頭卻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眼睛——


    “羿!”她發出了一聲低呼。


    她的保護者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後,黑色的眼睛裏帶著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罷。”他對她打了一個手勢,“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爾卻拉住了他:“正好,快來幫我打開這扇門——我要去看看是誰在那座樓裏!”


    羿蹙眉:“那裏沒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爾執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頭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樓,低下頭看著她,歎了口氣。他沒有抬手去扭落那鏽跡斑斑的門鎖,隻是回過手輕輕搭在了少女的腰間。阿黛爾隻覺的身子一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便已經落在了一牆之隔的花園裏。


    落腳之處,是一片幾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蟲鳴在他們落下的時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靜的園子裏,卻隱約有點點的熒光浮動在深邃茂盛的樹林暗影間。阿黛爾剛開始以為是流螢,然而仔細看去,那一點點光斑後麵卻都隱藏著一張模糊的臉,在空曠廢棄的宮殿裏飄忽徘徊,發出竊竊的笑聲和哀哀的哭泣。


    她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卻根本看不到這些,在他眼裏,這隻是一個寂靜的荒園,裏麵遊移著無數螢火——柳蔭深處有一座玉石砌築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瓏樓閣,寂寂而立。


    羿遲疑了一下,彎下腰抱起了阿黛爾,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螢光從樹蔭深處湧出,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阿黛爾咬住了嘴角,冷冷的看著那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裏,有的脖子裏纏著白綾,有的七竅流血,有的麵目腐爛浮腫……她們聚集在闖入的生人旁邊,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仿佛隔了一層透明的屏障,她們的手一次次的落空,仿佛在抓著水裏的幻影。


    阿黛爾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著這些——早在童年時,在八歲睜開眼的刹間,世界在她的眼裏就是陰陽重疊的,她能看到常人眼中的世界,還能看到幽冥異界的景象。多年來,她已經見慣了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兩界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們無聲無息的在荒僻的花園裏走過,無數的螢火在身邊遊移不定。


    這些都是曆來死在此地的宮人吧?——大胤皇宮真是可怕的地方。區區一個離宮,死人的數量,卻幾乎是翡冷翠宮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麽想著的時候,羿已經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


    “鳳凰台”——趁著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鐫刻著三個古雅的篆書,台階雖然是久未打掃了,上麵卻出乎意料的一塵不染,光潔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來。月光清亮,天階夜涼如水,玉石泛著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麵的人微微凜然。


    那一瞬,羿下意識的感到某種寒意,肩背繃緊。


    仿佛怕驚動了什麽,他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舊一塵不染,隻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層輕煙,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樓閣沉寂無聲,匾上書有“鏤雲攬月”幾個字,門卻是半掩著的,裏麵漆黑如墨。


    羿停頓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個短促的手勢,詢問公主是否還要進去。少女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眼睛望著白樓的最高層。羿正準備一步跨入,卻聽到阿黛爾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顫,緊緊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聲衝到唇邊的驚呼。


    羿吃驚地望向她,卻看到她拚命搖頭,不說一句話。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樓,一隻手暗自握緊了劍,全神貫注地行走在黑夜裏——所以他也沒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時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側開了身,似乎在避讓著空中的什麽東西,緊緊閉著眼睛,身子僵硬。


    阿黛爾咬緊了牙,和那個懸在門楣上的腐爛幻影擦肩而過,再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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