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大胤的新皇後在雨中踏出鳳輿時,所有的議論聲嘎然中止。


    冰冷的雨還在不停的下,一柄曲柄九鳳黃金傘迎在鳳輿旁,亭亭如蓋。在雨中拾級而上的翡冷翠公主一手持著教皇賜與的金杖,一手捧著一束血紅的玫瑰,在女官的扶持之下沿著祈年殿的台階一步步走上來。


    為了迎合東陸的風俗,她戴著珍珠墜成的麵幕,然而嫁衣卻是西域式的純白色——那一件華麗的嫁衣長達一丈有餘,裙擺上麵墜滿了鑽石和珍珠,一展開、宛如銀河天流泄地。十二位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裙擺,一起緩步走上婚禮的殿堂。


    就在那一瞬,天際密布的烏雲忽然散開,一線陽光裂雲而出,正好射落在她身上!


    刹那之間,整個祈年殿內外響起了低低如浪潮一樣的驚歎聲。


    “那位翡冷翠的公主仿佛是從上古神話中走來,她的美貌令最智慧的長者都肅然起敬”——在她離去後很久,大胤還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傳說。


    然而隻有一個人自始至終不曾有絲毫動容——那是她的夫君、大胤的帝君熙寧帝。


    那個蒼白病弱的少年皇帝站在深遠莊嚴的大殿那一頭,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從白玉台階上走來,步步生姿、宛如神仙中人,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仿佛隻是看著一個與自己全無相關的陌生人,眼裏隱隱有著警惕。


    在所有人看來,那一對年貌相當的新郎新娘,並肩站在華麗宏偉的大殿下,顯得如此出眾奪目,宛如龍鳳淩駕於九霄。


    司儀唱誦祝酒,各方貴賓一起起身道賀,聲音震動帝都。


    然而,從拜天地宗親,一直到“合酒”,皇帝的臉色依舊是淡漠的,隻是配合著司儀機械地舉行著一道又一道繁複的皇家儀式,不時轉過頭去、發出壓低的咳嗽聲,目光居然完全不落到皇後身上半分。而皇後臉上籠罩著珍珠麵幕,也是看不到表情,隻覺氣色也是不好,身子幾度搖晃,全靠身旁的蕭女史扶持。


    “合酒”又稱合歡酒,乃是東陸婚禮中最重要的一環。一對龍鳳翡翠玉杯以線相連,新郎新娘各執其一,相對飲酒。儀式意義深遠:酒杯一分為二,象征夫婦原為二體;以線連柄,則象征兩人通過婚姻而相連;合之則一,象征夫婦雖兩體猶一心。新婚夫婦在酒筵上共吃一鼎所調製的菜肴,同喝一壺倒出之酒,象征從此之後夫妻間互敬互愛、親密無間。


    皇帝和皇後各自伸出手,拿走了一杯酒,先各自飲了一口,然後交杯對飲。


    在華麗的珠冠之下,阿黛爾臉色蒼白地低下頭,看到了遞來的酒杯。玉杯的杯口上某一處留著濕潤的唇印,她微微側過頭,小心的避開那處,淺嚐了一口。那隻手隨即收回,舉動之迅速,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令她不自禁的浮出一個苦笑。


    司儀祝誦完畢,上前將杯上的紅線解下,將兩端分別係在兩人的手腕上,象征著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周圍觀禮的貴族們發出了恭賀的聲音,震動天宇。


    自始至終,他們之間一直彌漫著冰冷而遙遠的氣息,不僅是視線,甚至連身子都不曾靠近到三尺之內,仿佛中間隔了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


    那一杯合歡酒,不知道是用什麽材料釀成,一杯下去居然在她的胸臆裏燃起了火,燒得她心肺灼痛。


    那一瞬,雖然站在萬眾之中,某種恐懼卻忽然壓頂而來。


    不對!這、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和當年喝下母親毒酒的時候一模一樣!


    哥哥!哥哥!


    阿黛爾下意識的抬起手,按向絞痛的心口——然而手腕被那根紅線係著,根本無法抬起。眼前的珍麵幕在晃動,晃得這樣厲害,視野裏仿佛到處都是重疊的影子。


    她張了張口,終究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頹然倒地。


    大殿內忽然鴉雀無聲。在合酒完畢後,所有人都看到玉杯從皇帝和皇後手中忽然跌落,發出清脆的裂響——與此同時,帝後兩人同時伸出手捂住心口,雙雙倒地!


    那一瞬,整個祈年殿震驚得鴉雀無聲,片刻後才發出驚天動地的驚呼。


    蕭女史在她倒地前的瞬間撲了上來,將皇後抱在了懷裏,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一瞬的刺痛令她眼前一片空白,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雪地裏尋找自己孩子屍體的一夜——她發誓要保護的這個孩子,還是在她眼前失去了生命!


    “是她!是她!”平日冷靜沉默的蕭女史忽然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完全忘記了忌諱,瘋狂的厲呼,“是貴妃下的毒!一定是貴妃下的毒手!——快來人……快來人!”


    大內總管端康在混亂的人群中看著這一切,往後一退,身形消失在了紛亂的人群裏。


    十三、譬如朝露


    六月六日,暴雨歇止,天色陰鬱。


    在大胤王室的婚典上,出現了令天下震驚的劇變。


    在無數到賀貴族的眾目睽睽之下,大胤皇帝和新皇後在對飲完合歡酒後忽然倒下,呈現出中毒的症狀,昏迷不醒。列席的諸國貴族麵麵相覷,驚慌之下正欲紛紛告辭離席,忽然間卻有人發出慘叫,捂著胸腹,伸手直指婚宴上的酒席,發出“有毒”的驚呼,陸續麵色蒼白的倒地,手足抽搐。


    一片嘩然之中,司儀不知所措,總管不知所終,整個祈年殿前混亂不堪。


    大胤的幾個元老都是耄耋老人,曆侍三朝,深諳政局,善於玩弄權術隨風轉舵,但麵對此等激變,卻一時間回不過神來。三朝元老方船山臉色雪白,須發顫抖,隻是搓著手在殿上跺腳。禦林軍首領恒易將軍衝上殿來,請示在座大胤元老該不該阻攔這些身份顯貴的各國來賓。然而方閣老生怕承擔責任,便推諉其他兩位元老共同商議。


    一片混亂之中,不等幾位老臣商量出個頭緒,局麵已經瀕臨失控。


    雖然得不到上頭的指令,但事情關係重大,生怕凶手就混在其中趁機逃脫,禦林軍首領恒易將軍當機立斷,命軍隊把守住了大殿的各處出口,不讓列席的貴族們擅自離開。然而混亂中還是不停的有人中毒倒下,慘呼連連,令所有人更加驚慌不安,覺得那個隱形的凶手就躲藏在人群中間,情緒漸漸瀕臨失控。


    那些陪同各國貴族前來的侍從們守在主人身側,今日來參加大胤皇室婚典,雖不能帶刀入殿,但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此刻眼見事情不對。便想強行護衛主人離開,與守衛此處的禦林軍發生了激烈衝突。


    一時間祈年殿前亂成一片,局勢緊張混亂,更大的禍亂一觸即發。


    “諸位,稍安毋躁。”忽然間,一個聲音傳來,響徹了大殿內外。


    那個聲音是沉靜而鎮定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耳畔,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安定力量。將躁動不安的人群壓住。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


    “公子楚!”忽然間,有人明白過來。失聲,“公子楚!”


    話音未落,遠處金水橋畔一架馬車急馳而來,在祈年殿垂花門前嘎然而止。十二位青衣童子分成兩列下車,撩開垂簾,一個白衣公子從中欠身走出。


    “公子!是公子!”大胤官員裏有人認出了那個白衣公子,失聲驚呼起來——是的,來的正是公子楚!那個不久前傳聞被軟禁被毒殺、今日又缺席了婚典的公子楚!


    出乎所有人意料,多日不曾出現的公子楚忽然出現在大婚典禮上,疾步踏上玉階,向著祈年殿急行而來,一襲白衣在陰雲之下獵獵飛揚,遠遠看去竟似一隻蒼穹下展翅飛來的白鷹。


    “什麽?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方閣老看得呆了,揉了揉昏花老眼,失聲驚呼起來,仿佛見鬼一樣揮著手。狂呼,“來人!快來人!把這個人押下去!快!別讓他過來……別讓他過來!”


    方閣老的呼叫撕心裂肺,身側的禦林軍的態度卻有些遲疑。公子楚一步步逼近了大殿,凝視著這位曾經是自己泰山大人的三朝元老,唇角噙著一絲奇特的笑意。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禦林軍統領恒易將軍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微微頷首,讓公子從身邊經過——這一表態,無疑是緩和了微妙的局麵,所有禦林軍隨之退卻,再無一人阻攔。


    方閣老舍卻了大殿內中毒倒地的帝後二人。目眥欲裂地看著來人。一步步後退,臉上的表情驚駭莫名。


    須發顫栗,不……不,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這個明明已經死了的人,怎麽會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請各位不要驚慌”,公子楚把視線從老人臉上收回,沉聲安撫身側的眾多東陸貴族,“以免為奸人所趁,如了幕後謀劃者的心願。”


    公子楚昔年率軍橫掃天下,奠定了大胤霸業,在東陸聲望極高。此刻見得他出現在亂局之中,東陸諸貴族都是心中一定,騷動的局麵有了一瞬的緩解。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席間一名華服貴公子長身站起,朗聲應合:“是,大家不要慌!——諸位都是天皇貴胄,不要為本國丟了顏麵!”


    “公子蘇!”眾人認出那正是衛國太子,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蘇,知道這位也是非凡的人物,又與大胤王室一貫交好,見他出來承擔局麵,不由心下更是一定。在公子蘇的表率之下,諸國貴賓也紛紛約束左右,殿前混戰的局麵漸漸中止。禦林軍的壓力一減,也是暗喊僥幸。


    陰雨綿綿,人群之中還有人在呻吟,聲音刺耳令人心亂。


    公子楚登上高台,疾步走向祈年殿,俯身將昏迷的少年皇帝抱起,放入自己懷裏仔細端詳,麵色慘變:“是牽機!還是來遲了——來人,快將皇上和皇後送往太醫院!”


    “是!”禦林軍此刻才算得了主意,立刻派人上前守住了帝後二人。


    大內侍衛在陪同公主前來的李公公和蕭女史帶領下,將昏迷的皇帝和皇後抬起,然而帝後手腕上還係著紅繩,一拉之下居然無法解開。公子楚隻看了一眼,嘴角掠過隱秘的冷嘲,揮掌斬去,紅線在他手下如刀割般齊齊斷裂——


    這一對剛剛被命運絲線牽係在一起的年輕帝後,頓時便再度分離。


    “封鎖三門,所有賓客事情未清之前一概不得離開!”公子楚一字一句吩咐,回身看著殿下烏壓壓的貴族們,“所有人原地勿動,不要再碰桌上飲食——已經中毒的人,立刻由禦林軍分頭送往太醫院,片刻不得延誤!”


    “是!”隨即又有人領命而去。


    禦林軍統領恒易將軍領著手下軍士封鎖出口,舉動迅速。一時間。祈年殿前的貴族們安靜下來,都聚集在一起,相互監視著,警惕萬分。


    “方閣老!”就在眾人方定神的時候,忽然聽得公子楚一聲冷喝,“你卻還是走不得!”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凝聚,看向了那個正準備趁亂悄悄離開的老人——


    三朝元老方船山臉色異常,正躡手躡腳準備從祈年殿後門離開,神態詭異無比。被公子楚那一聲厲喝道破,他全身一顫,仿佛一把刀刺入心髒,臉色頓時青白。如同見鬼一樣看著對方,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那樣反常的神態,讓在座所有賓客都吃了一驚,心下疑雲大起。


    “奸計暴露便想一走了之麽?”公子楚厲聲,“左右,將他拿下!”


    “是!”眾人尚自震驚,禦林軍統領一步上前,斷然領命。


    “不……不!胡說!”方閣老在被士兵押下時才回過神來,激烈地反抗,語無倫次,“不是我!不是我!……你、你怎麽還活著……你怎麽還活著?!”


    “我當然還活著,出乎你們的計劃之外麽?”公子楚微微冷笑,抬起手指著三朝老臣,一字一句清晰吐出,“方閣老。皇上待你不薄,為何你還要勾結越國遺民,挑撥我們骨肉反目,趁機犯上作亂?”


    “胡……胡說!”方閣老滿頭冷汗,“一派胡言!什麽越國遺民!”


    “各位。在下不幸被奸人所讒,被皇上軟禁於驪山。覺察奸人計謀後,在下不惜抗旨趕來,卻不料還是遲了一步。”公子楚對著台下雲集的貴族開口,聲音沉痛,“讓各位受驚了。此次事情乃是越國遺民而為。主使之人就在後宮。乃是……”


    一語未畢,忽然間一道白光激射而來,直刺地上的熙寧帝。


    “小心!”恒易將軍失聲驚呼,搶身上前,卻已經來不及——隻見千鈞一發之際,公子楚將皇帝推向一邊,側身便是一擋!


    “噗”的一聲,暗箭刺穿他的胸肋,透骨而出!


    有刺客!眾人嘩然,還來不及回過神,隻見一道黑影從大殿的梁上飛掠而下,如同巨鳥一般、揮劍格殺左右兩名軍士,一把拉起了委頓在地的方閣老,低喝一聲:“走!”


    “舜華!你怎麽了?”眾人還在震驚,公子蘇卻從人群中疾步走出——在這樣的混亂的情況下,他再度排眾而出,搶身上去扶住了友人:“你快下去包紮,這裏我替你看著!”


    公子楚搖了搖頭,想要推脫。然而公子蘇卻忽然壓低了聲音,貼近他的耳畔:“好了,這場大戲差不多也演完了——別太拚命,演得太投入,把小命賠上了可不好。”


    公子楚一愣,眼底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長長歎了一口氣,便鬆開了手。


    的確,實在也是太累了……


    被軍士的血潑了一身,方閣老震驚莫名,身不由己地被拉起,騰雲駕霧一樣掠去,一路飛簷走壁、頭暈目眩。


    “你是……”不知道自己被擄到了何處,他顫巍巍地開口,驚疑不定地看著身側臉蒙黑巾的刺客,心念電轉——難道是貴妃的人?不,不可能……按計劃,他們本來不該在今天下手的!可是如果不是貴妃的人,為什麽這個人要救自己?難道……


    就在那一瞬間,他隻覺自己身子一輕,被淩空拋了出去!


    那個刺客從頭到尾並未說一句話,然而在停下腳步將他揚手拋出地瞬間,忽然拉下了蒙麵的黑巾、對著慘叫落地的三朝老臣笑了一笑那個笑容令方閣老心膽俱裂。


    “是你!”他失聲驚呼,恍然大悟。


    止水!這個在大殿裏公然刺殺皇帝的蒙麵人,竟然是公子楚的死士!


    與此同時,他也終於認出自己落下的地方正是貴妃的回鸞殿——那一瞬,一種不祥的感覺如同閃電一樣竄上心頭,令見慣了生死驚變的閣老也顫栗不已。他顧不得雙足已斷,手足並用的朝著殿內爬去,嘶聲喚著娘娘和總管的名字。


    完了……這一次,是滿盤皆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玫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風玫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