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沒事吧?”帷幕被卷起了一角,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阿黛爾一驚回頭,看到那雙藍色的眼睛。費迪南伯爵是一貫的彬彬有禮,然而灰藍色的眸子裏卻隱隱藏著某種尖銳的東西。帷幕被揭開,舞池上的那一行人返回來。二皇子妃和男伴一起回到了座位上,關切地詢問著。


    “夫人,阿黛爾已經沒事了,”西澤爾卻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妹妹冰冷的手指,替她回答,然後對妻子身邊的年輕男子道,“加圖,今晚要麻煩你幫我送一下我妻子——因為我要親自送阿黛爾回聖泉殿。”


    “好的。”那個文雅的年輕人眼神閃爍了一下,鞠躬。


    “不必了,哥哥,你還是送嫂嫂回去吧。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做一個合格的丈夫——”阿黛爾定了定神,忽然對西澤爾開口。“至於我,不必擔心,費迪南伯爵會送我回去。”


    現場忽然出現了瞬間的沉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異常,純公主不做聲地看著丈夫,而西澤爾卻蹙眉望著自己的妹妹。


    “是麽?伯爵?”阿黛爾輕聲問身邊的男子。


    “哦,當然。”費迪南伯爵吐出一口氣,微笑著親吻她的手背,“很榮幸為公主效勞。”


    西澤爾沒有說話,隻是靜默地看著那個男子。那種眼神令大理石像都會心生冷意。然而費迪南伯爵卻沒有露出膽怯的神情,反而落落大方地在公主身側坐了下來。從花瓶裏拿了一朵白色的玫瑰獻給了阿黛爾。阿黛爾接過花,到鏡前插在鬢上。


    女主人暫時離開,沙龍裏幾位貴族默默相對,各自飲酒。西澤爾看著眼前英俊倜儻的男子,蹙了蹙眉頭,眼裏不易覺察地露出一絲冷光。


    “伯爵。”他在阿黛爾離開的瞬間微微俯過身,低語,“小心點,不要做的太過分。”


    他的聲音冷如冰雪,帶著莫測的殺機,然而費迪南伯爵隻是微微笑了一笑。


    “殿下,”他同樣輕聲耳語般地回答,“可惜,你已經無法左右事情的發展了。”


    在舞會結束時,費迪南伯爵陪同公主駕車離開。


    二皇子伉儷則一同乘坐著一架馬車返回了所住的坎特博雷堡。


    阿黛爾一一送別了賓客們。那一群沙龍裏的藝術家們都在看著她,低聲私語,眼裏露出各種複雜的光。她在看到英格拉姆勳爵的時候避開了一下眼神,因為那個年輕音樂家的眼裏燃燒著憤怒,幾乎要握拳走到西澤爾麵前去。


    “哦。”坐上馬車時,費迪南伯爵歎息,“他肯定是在為自己的朋友拉菲爾難過。”


    “伯爵,我很佩服你,”馬車急速奔出了鏡宮,阿黛爾靜默了片刻,忽地低聲。“要知道如今在翡冷翠所有人都畏懼我的哥哥,而你卻不。”


    “是麽?”費迪南伯爵微笑。“隻要公主需要我,我隨時奉命。”


    “真是奇怪。除了愛情,還有別的東西也可以讓人這樣不顧一切麽?”阿黛爾在黑暗裏凝望著台伯河上的燈火,出神了許久,忽然輕聲:“那好吧……伯爵,希望你不會後悔今晚所提出的求婚。”


    費迪南伯爵眼神一亮,“公主,您的意思難道是——”


    “是的,我答應您的求婚。隻要您能說服我的父親。”她微笑起來,顯得疲憊而蒼白,“哦,不,就算父親不答應也沒有關係。如果您願意,伯爵,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帶走我——因為我非常想離開翡冷翠,而您就是我的方舟。”


    “對於您的回答,我滿心感激。”費迪南伯爵長長鬆了一口氣。他從座位上站起,單膝跪在了馬車裏,從禮服地內兜摸出了一個戒指盒,微笑:“幸虧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一直都隨身帶著戒指——這次總算沒有再錯過。”


    鴿子蛋大的寶石在昏暗的車廂裏奕奕生輝,瑰麗無比,費迪南伯爵單膝下跪,輕輕將指環帶上她的無名指,拉住她的手放到嘴邊親吻:“請不必擔心,公主,隻要您答應了,我保證教皇大人也不會反對這門婚事。”


    “是麽?”這一次,輪到了阿黛爾吃驚地看著他。


    “是的。他一定不會反對。”他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我明天就會去太陽宮覲見教皇,請他賜婚——很快,我就能帶著公主離開這個你憎恨的地方了。”


    馬車轔轔奔馳在黑暗的翡冷翠聖城內,冷月高懸,台伯河上撈屍人在歌唱。


    那一瞬,透過車窗的月光,阿黛爾看著身側的人。伯爵的臉龐是英俊而蒼白的,幾乎毫無血色,似乎長年累月地在黑暗中生活。與此相反的是他的嘴唇,薄而直,色澤微紅,竟真的似沒有見過太陽的吸血鬼。


    忽然間仿佛感到了某種冷意,阿黛爾下意識地想抽回手。然而剛求婚成功的費迪南伯爵握住了她纖細的手,仿佛是攫取到了某種珍寶一樣,湊到唇邊輕輕親吻著,單薄的唇邊露出一絲鋒銳的笑意。


    他的嘴唇和手,都是冰冷的。


    阿黛爾回到了寢宮,怔怔地站在窗前,摸著戴著戒指的左手,看著伯爵的馬車轔轔離開聖泉殿。身後是那一幅母親的肖像。畫麵上那個美麗而陌生的女人在莫測地對鏡微笑,黑發蜿蜒如蛇,肌膚上的紋身刺眼入骨。


    她怔怔的看著,臉色蒼白而恍惚,在深夜才入寢。


    依舊做了無數的惡夢,連綿不斷。她夢見了那些漂浮在台伯河上的濕漉漉的屍體,夢見自己奔逃在無盡的迷宮裏,夢見自己被蒙上眼睛牽著手,來到了一間空洞的房間裏,坐入一張華麗的椅子。


    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眼前又是一張瀕死之人恐懼扭曲的臉。


    而那張臉,居然是英格拉姆勳爵的!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那個人盯著她,恐懼的大喊,“回到地獄裏去!”


    她在惡夢裏輾轉反側,冷汗涔涔。第二天醒來得很晚,精神恍惚,連愛瑪夫人上來對她稟告了什麽也沒有聽到,直到對方焦急地重複了第二遍——


    “公主,二皇子殿下出事了!”


    她霍然一驚:“怎麽了?”


    愛瑪夫人焦急道:“剛有侍從來報信,說昨晚的舞會結束後,英格拉姆勳爵在二皇子殿下上車前攔住了他,然後把手套扔到了他臉上!”


    “什麽?”阿黛爾臉色蒼白,“這是什麽意思?要決鬥麽?”


    “是啊!那家夥攔住殿下,當著大家的麵說了許多瘋話。他說公主是魔鬼的孩子,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而殿下則派人殺害了拉菲爾先生,他必須和殿下決鬥——”愛瑪夫人搓著手,喃喃:“而殿下居然答應了那個瘋子!他收下了勳爵的手套,和對方約定明天的日落之時在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裏決鬥!”


    “哥哥!”阿黛爾失聲,轉身飛奔下樓。


    十九、美杜莎


    坎特博雷堡位於翡冷翠的西北角,是教皇賜與他第二個兒子的新婚居所。出於種種複雜的原因,自從哥哥結婚以來,阿黛爾從未踏入過這座黑白兩色大理石砌築的宮殿。


    阿黛爾走上台階,等了片刻居然沒有仆人上來開門,隻有親手推開門。


    坎特博雷堡裏金壁輝煌,巴洛克風格的裝飾非常豪華。然而,卻到處彌漫著肅穆冰冷的氣息,連花園的花也開得頹敗森冷,半點也看不出這是一座新婚夫妻居住的宮殿。


    客廳大得驚人,裏麵卻是空空蕩蕩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大的畫像。上麵畫著城堡主人穿著婚禮禮服的肖像——畫像上的西澤爾臉非常蒼白,映襯著身邊披著婚紗的純公主微笑的臉,仿佛帶著某種宿命般的譏諷。不知為何,畫上的這一對璧人雖然依偎著挽手站在那裏,卻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對新婚的夫婦,一眼看上去反而像是兩柄出鞘的利劍,刃口抵著刃口,充滿了抵觸和對峙的張力。


    當阿黛爾略微出神的時候,卻聽到熟悉無比的聲音響起在耳畔——


    “我親愛的妹妹,”黑發的青年坐在軟椅中,就像是在那裏已經等待了她很久一般,靜靜轉頭,“你來了?”


    正午的日光充足,透過天鵝絨窗簾的縫隙射入金壁輝煌的大廳內。裏麵沒有一個仆人,阿黛爾看到西澤爾坐在鋼琴旁,手邊放著兩把象牙柄的短筒火槍,桌上還放著劍和白手套。她不由失聲往前衝了過來,臉色死去一樣的蒼白。


    “你……真的要去麽?”她顫栗著按住槍,抬起頭看他。


    “當然。”他笑了一笑,“英格拉姆勳爵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侮辱了你和我,甚至把手套摔在我臉上——我也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答應了和他決鬥。又怎麽能不去?”


    “不行,”阿黛爾慘白的嘴唇顫抖著,“不能去!”


    “真高興看到你還會擔心,我以為你恨我至死。”西澤爾微笑。他站起身來,拉鈴喚來侍從,吩咐他們把槍和劍都拿下去放好,在一刻鍾後準備馬車去往聖特古斯大教堂——然而奇怪地是,一直到現在,坎特博雷堡的女主人都沒有露麵。


    “哦,我妻子她今天外出了——我的朋友加圖約她打馬球。”仿佛明白她心中的疑慮。西澤爾在斥退侍從後回頭看著她笑了笑,“沒有女主人出來招呼。非常失禮。”


    “……”阿黛爾說不出話來,怔怔看著他。


    這一對夫妻之間,又到底是怎樣一種複雜而微妙的關係呢?


    “來,陪我去教堂吧。親愛的妹妹。”西澤爾微笑著伸過手來,“如果我死在了那裏,那麽,墓碑上可以這樣寫:‘這個魔鬼的孩子,終於回到了他所誕生的地獄’……嗬。”


    “不!”仿佛是終於無法忍受,阿黛爾低呼起來,死死抓住他的手,眼裏閃著絕望的光芒:“不要去!求求你,哥哥!”


    “不要為我擔心,阿黛爾。”他微笑起來,“我們始終都會在一起。”


    “不!不是這個!”阿黛爾抓著他的手,死死盯著他,仿佛喘不過氣來般地開口。


    “求求你,放過英格拉姆勳爵!——不要派人殺了他,哥哥!”


    西澤爾仿佛吃了一驚,臉上的笑意凝固了。


    “你說什麽?”他道,“你到這裏來。難道不是為了擔心我麽?”


    “不,不是!”阿黛爾搖著頭,臉色蒼白,闔起了手掌,“我是來求你放過勳爵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你一定會派人殺了他,他根本活不到日落。”


    西澤爾看了她片刻。一種笑意從他的眼底裏彌漫而起,然後衝出了他的唇邊。“哈!”他笑了一聲。放開了自己的妹妹,往後坐入那張軟椅,饒有興趣地抬頭看著她。


    “真是了解我啊,阿黛爾!不愧是我的妹妹。”他喃喃,抬起頭看著她,微微地冷笑,“我真想答應你的請求——可惜,已經太遲了。”


    “哥哥!”阿黛爾失聲驚呼,衝過來跪在他椅子旁,闔起手掌,“求求你!”


    “太遲了,阿黛爾。”西澤爾微笑,抬手輕輕撫摩她純金的長發,低聲耳語,“昨夜我已經把指令下達給了雷——如今,勳爵的屍體應該已經在台伯河上漂浮了。”


    她全身一顫,霍然抬頭看著他。


    “阿黛爾,我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家夥。那群蒼蠅知道什麽?卻在那裏喋喋不休,試圖染指不可觸碰的珍寶——凡是敢於介入你我之間的人,都得死!”西澤爾喃喃,“沒有誰可以例外……是的,無論是誰,沒有人可以例外!”


    “那……伯爵呢?”她隻覺得全身發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你把他怎麽了?”


    “伯爵?”西澤爾愕然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費迪南伯爵?哈!”


    他的笑容極其奇怪,卻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話。西澤爾用手指托住下頷,轉頭看著外麵的日光,用一種優雅的聲音悠然問:“阿黛爾,你很擔心你的第三任未婚夫,是麽?”


    她的臉色忽然蒼白,鬆開了抓著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怎麽可能……這隻不過是昨夜才發生的事!馬車裏那樣秘密的求婚,隻有他們兩人知曉……哥哥怎麽會這麽快就知道?!


    “別忘了那個馬車夫,阿黛爾。”西澤爾微笑起來,彈了一彈扶手上的煙灰。


    她全身一震,卻聽到他淡淡開口,“事實上,在如今的翡冷翠,街道上每一個行人都可能是我或者蘇薩爾的眼線——沒有人可以信任,也沒有人可以逃脫。”


    她定定看著他,臉色漸漸蒼白,眼裏的神色卻逐漸亮了起來。


    “你殺了費迪南伯爵?”她忽然站了起來,冷冷問,“是不是?”


    “是又怎麽樣。”西澤爾抬起眼睛看她,手肘抵在扶手上,十指交叉,不置可否。


    “嗬……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你以為把所有人都殺死,我就無法離開你了?”阿黛爾冷笑起來,一種鋒利的光芒漸漸從她眸子裏閃現,“我親愛的哥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怯懦而卑下了?”


    西澤爾眼裏地光芒一閃。“不要這樣和我說話”,他低聲,“記住我是你哥哥,阿黛爾。”


    “不,你已經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澤爾!你隻不過是一個名為哥哥的統治者而已——和父親一模一樣!”阿黛爾站在他麵前,冷笑著。“你到底想要怎樣?把我關到黃金的籠子裏去?和父親一樣支配我的命運?告訴你,你休想!”


    西澤爾抬眼看著她,眼神深沉平靜,和她眼裏激烈的光芒剛好形成對比。


    “你愛費迪南伯爵麽,阿黛爾?”他的聲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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