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令她止不住的打了個冷顫,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伸出手壓在了嘴唇上,阻止了那一聲逃逸出的驚呼。


    一個穿著夜禮服的男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窗台上,正在靜靜凝視著她。


    那是一個英俊的貴族公子,倜儻灑脫,衣著華美,修長的手指上戴著象征皇室徽章的黃金戒指,本該是舞會沙龍上的寵兒,此刻卻成了不告而入秘訪者。夕陽映在他蒼白的肌膚上,煥發出冰雪一樣的光澤,然而他的眼睛卻亮如黑暗裏的鷹隼。


    阿黛爾看著他,眼裏掠過複雜的神色,轉過了頭去。


    “不要走。公主,”他察覺了她的意圖,連忙道,“我隻是來和你告別。”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看他。


    “三天前,我的叔父終於病逝了,教皇以瀆神的名義剝奪了他兒子的繼承權,在太陽宮替我加冕。”費迪南伯爵微笑。“你看,這隻終日在黑暗裏飛舞的蒼蠅,終於達成了他的夢想。”


    阿黛爾沉默許久,隻是低微地說了一聲:“恭喜。”


    “不和我告別麽?公主?”他歎息,“或許這是我們一生中最後一次見麵。”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轉過頭來看著他,眼裏滿含著淚水——那一瞬,他從窗台上躍入了室內,伸出手臂將她擁入懷裏。


    “不,伯爵。”她阻止了他,隻是將手遞給了他,手心裏托著那隻褪下來的求婚戒指。


    費迪南伯爵全身一震,無言地握起那隻纖細潔白的手,輕輕湊到了唇邊——她的手和他的唇一樣冰冷,毫無溫度,仿佛怕冷似地在微微顫抖。


    “原諒我。”他吻了吻她的手背,低聲喃喃。


    “我當然原諒你。”阿黛爾無法控製眼中的淚水,聲音卻平靜,“女神說過,要記得別人的好,而不要記得他的惡——你曾經救了我無數次。雷。我感激你。”


    他無言以對,那一刻的沉默令室內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靜。


    “你是個天使。公主。”費迪南伯爵凝視著她,仿佛打定主意般地一字一句開口,“我最後一次請求您:跟我去卡斯提亞吧!趁著現在還來得及。”


    “去卡斯提亞?不,我不願再陷入另一個牢籠——我不願像那些鴿子一樣周而複始的被羈絆。”阿黛爾搖了搖頭,“雷,如果我嫁給了你,也隻不過重複以往的命運而已。”


    費迪南伯爵的眼神淩厲起來:“可是,你以為逃到修道院就能解脫麽?不可能的,公主!”伯爵冷笑,“西澤爾和父兄之間的矛盾很快就會激化,到時候翡冷翠將會有一場暴風驟雨——在漩渦中心的您,哪怕逃到了修道院裏,又怎麽可能不被卷入?”


    阿黛爾顫了一下,臉色漸漸蒼白。


    費迪南伯爵冷冷:“要知道,教皇允許你進入修道院並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因為在那裏他更容易控製你的一舉一動——他會把你拿來作為壓製西澤爾的棋子。公主,到時候眼看著兄弟操戈、父子相殘,您該怎麽辦呢?”


    阿黛爾臉色死去一樣慘白,仿佛被他描述的可怕未來震驚,微微顫栗。


    “跟我去遙遠地卡斯提亞吧,公主!”他低聲,“我會保護你。”


    她在他的話語裏顫栗,沉默了片刻,卻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不願再逃。我要的是掙脫,而不是逃避。”


    她的語氣是如此堅定,以至於讓對麵的男人無話可答。


    “那麽,願女神保佑您。”費迪南伯爵沉默了良久,最終沒有繼續堅持下去,轉而從懷裏拿出了一個東西:“公主,這是我送給您的告別禮物。”


    阿黛爾有些吃驚地低下頭去,入手的卻是頗為沉重的冰冷金屬。


    那是一麵小小的鏡子。


    東陸的式樣,背後有紋紐,雕刻著精美的圖騰,細細看去,竟然是不知道是龍還是蛇糾纏在一起的花紋,還刻著一圈蝌蚪模樣的字。


    她忽然覺得這件東西有幾分眼熟,脫口低呼了一聲。


    “這是你母親的遺物。”費迪南伯爵歎息,“當年我從刑場上撿回來的。”


    阿黛爾震驚而意外的睜大了眼睛,看著手心裏那一麵銅鏡——是的!就是這麵鏡子!拉菲爾的畫像上,母親手裏拿著的那麵鏡子!


    “當年,在您的父親下令燒死琳賽夫人時,我還是一個十七歲的聖殿騎士——因為在故鄉被叔父剝奪了一切,被迫流亡翡冷翠。”費迪南伯爵低聲歎息,“讓我吃驚的不是教皇對情人的冷酷,而是他居然強迫當時隻有八歲的您和十歲的西澤爾皇子來觀刑。”


    阿黛爾漸漸因為緊張和震驚而無法呼吸——是的,這一切她都已經忘記了,隻留下模糊的記憶殘片。但眼前這個人既然是當年的秘密行刑者,那麽他應該知道更多秘密!


    她抬起頭,喃喃問:“我母親……被安葬在哪裏?”


    “我不知道,”然而費迪南伯爵一句話就阻斷了她的希望,“美茜·琳賽夫人的遺骸是由教皇親自處理掉的,沒有任何人知道。據我所知翡冷翠也沒有她的墳墓。”


    阿黛爾失望的垂下眼去,發出一聲歎息。


    “公主,您或許完全不記得我了——但是,當您昏倒的時候,卻是我把你抱回去的。”費迪南伯爵笑了一笑,“我還記得當時您是那麽瘦小,輕得如同一隻小貓一樣。那時候我就想:琳賽夫人果然是瘋了,這樣可愛的孩子怎麽可能是魔鬼的孩子呢?”


    阿黛爾說不出話來,哽咽堵住了她的咽喉。


    原來她和眼前之人的牽絆。早在她記憶開始之前就已經存在,浮生倥傯,冥冥中,是否注定了他們之間誰也不可能逃過誰?


    “我一直想要保護您,公主,可惜上天沒有給我這個機會。”費迪南伯爵低聲歎息,“當時您是教皇的女兒,而我是一個什麽都沒有的流亡者;而當我終於可以站到陽光下向您求婚的時候,您卻已經關閉了自己的心。”


    阿黛爾輕輕地搖頭,淚水一連串的落下:“不……伯爵。你說的很動聽,幾乎讓我相信那是真的了。”仿佛是尋求勇氣一樣,她抬起手握緊了項鏈上的神像,喃喃:“可是你並不愛我。這隻是相互利用——”


    “不,我愛你。”費迪南伯爵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如西澤爾一般地愛你。”


    她吃驚地看著他——在他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語氣斬釘截鐵得一如他指間的銀刀。


    “公主,為什麽您總是想追求那種‘純粹’的愛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費迪南伯爵凝視著她,聲音冷酷而犀利,“無論是西澤爾,羿,楚,或者我,其實都是非常複雜的人——複雜的人是沒有純粹的愛的。”


    “對我們而言。任何一種感情總是夾裹著諸多因素:權力、金錢、地位、欲望或者責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權衡和取舍,不可能單純的為了某人某事而不顧一切。”他微笑著,親吻她的手背,“或許這樣的愛,離公主您的要求有點遠——但是,卻不能說這就不是愛。”


    “要知道我們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愛。”


    阿黛爾怔怔地聽著,為這樣直白大膽的宣言而顫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我愛您:愛您的美麗和善良,也愛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權勢,對我來說就如您的美麗善良一樣,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費迪南伯爵的聲音是誠摯的,“要知道愛就是一種交換:不僅是感情的交換,也是物質的交換——您看,締結這一門婚約對我們都有好處:您會給我帶來王位和權力,我也會給你帶來安定美滿的生活。我們將成為命運的共同體。”


    他頓了頓,再度重複:“公主,請接受我的愛,跟我去卡斯提亞吧!——相信我,這是您唯一可能獲得幸福的途徑。”


    她望著他。


    那個吸血鬼伯爵的臉色蒼白而平靜,在表白的時候也不見絲毫熱忱,然而他的眼神卻是誠摯而堅定的,仿佛對於自己那一套驚世駭俗的愛情理論堅信不移。


    “不,”終於,阿黛爾從他的手裏抽出手來,低聲,“如果……如果這就是你們的愛,那麽,我寧可不要。”


    費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臉變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這樣的愛。”阿黛爾垂下了湛藍色的眼睛,將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聲回答,“與其如此,我寧可把心裏所有的愛獻給神:因為隻有神才能回報我這樣全心全意的愛,才能給予我想要的那種生活——而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這句話仿佛是一記重錘,令費迪南伯爵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眼裏的光漸漸熄滅。


    “真是無情啊……”他低聲歎息。“我終於知道當初的楚感受了。”


    阿黛爾臉色蒼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還能控製什麽呢?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東西。如果連這樣的‘自我’都沒有了,我就徹底是個隨波逐流的傀儡了。”


    費迪南伯爵沒有說話,仿佛麵對這樣絕決的拒絕也無話可說。


    “既然如此,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了。我也不想留給公主一個令人厭惡的印象。”沉默片刻,費迪南伯爵低聲歎息,意味深長,“隻是,我勸公主不要再糾纏於過去的事情,這對您沒好處——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沉默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我相信西澤爾也會設法保護您,”沉吟了一下,費迪南伯爵叮囑:“但無論如何,您還是要小心——公主的周圍太險惡了,最好隨身帶著羿留給你的天霆。”


    “進修道院我都會帶著它。”阿黛爾歎息,“這是羿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那就好。”費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氣。“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樣,或許更接近公主您的要求也說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說的,兩人之間忽然沉默下去,隻有風聲在耳畔低語。


    “那麽,”沉默許久。他望著她,眼神漸漸蒼涼,“別了?”


    阿黛爾微微一笑,將手伸給了他:“是啊,別了。伯爵。”


    他凝視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將她擁入懷裏。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因為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告別之吻。在那一瞬間,這個生於黑暗長於黑暗的男人眼裏仿佛終於有了一點熱度。然而那種熱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這一次他沒有再留戀,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費迪南伯爵最後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躍上窗台,凝望著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終消失不見。


    窗台上隻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風微微搖動。


    她知道,這將是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了。


    一個又一個,終究都匆匆地從她的生命裏離去了。誰都不曾為她停留,誰都不能給予她所需要的東西——這一生裏,她要送別多少個和自己緊密相關的人呢?阿黛爾頹然坐下。緩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哭得全身發抖,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個詛咒仿佛又在耳邊回蕩:


    “聽著:你們一生都不會得到想要的東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這將是你們永生難以擺脫的詛咒。”


    她握緊了手裏的銅鏡,全身漸漸顫抖。


    在穿過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時候,費迪南伯爵遇到了一個年輕的軍人。


    他站在陰影裏,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頭金色的長發,臉龐線條幹淨,有一種雕塑的美感,細長的眼睛裏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軍服是異端審判局騎士們特有的式樣,戴著白色手套,腰間配著黑鞘的直劍。他以軍人特有的姿態站在那裏,似乎已經等待了他很久。


    費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時候頓住了腳步,蒼白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殺意。


    李錫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異端審判局的長官,也是七人黨中的另一個重要成員。在成為西澤爾下屬之前,他是一個身手不凡的刺客。因為刺殺了意圖反叛教廷的屬國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場正麵戰爭而成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個站在光明裏的刺客,和藏身黑暗裏的雷完全相反。


    費迪南伯爵的手緩緩下垂,一把銀色的小刀悄然出現在指間。


    “雷,好久不見。”李錫尼卻仿佛沒有察覺,淡淡道,“殿下有請。”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頭看了一眼小巷的盡頭——濃重的暮色裏,依稀可以看到一輛金色的馬車停在那裏,馬車的門微開著。


    費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沒有移動腳步。


    “不必擔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樓時,我的劍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裏的想法,李錫尼聲音平靜,“殿下吩咐過: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現,那麽我在第一時間便要將你格殺當場;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麽,殿下要我請你到馬車上去——他想在你離開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談。”


    “……”費迪南伯爵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談的。”


    “當然還有,有很多。”李錫尼臉上泛起了一點點笑意,看著這個同僚,“雷,雖然現在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黨的一員,但你卻是卡斯提亞的大公——西澤爾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會錯過任何可能對他有幫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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