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鈞穿過後院,來到道觀的東南角,從角落裏往前走,默默數著方位,走到第九步的時候停了下來。


    應該是這裏了。


    程鈞對鶴羽觀很熟。當然,他是第一次到這裏,但是這裏是道門下的子孫觀。天下的道門道觀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什麽方位是十分地方,都有著十分嚴格甚至刻板的規定。隻要熟悉了一個道觀,其他道觀就都熟悉了。凡是道門親傳弟子,沒有一個不熟悉這道觀中的規則的。


    比如程鈞腳下的地方,就是監牢。


    腳下一踢,一道大門鎖應聲而落,地下的石板升起,一道向下的階梯露了出來。


    程鈞沿著階梯而下,來到了最裏麵的地牢。


    道觀的地牢很規矩,一般來說無非旱牢水牢兩種,這地下的是旱牢,除了陰沉狹窄,倒還幹淨,隻是多少有點潮濕,呆的久了,骨頭容易疼。


    最裏麵的牢房裏,關著一個人,那人被鐵鏈吊在屋頂上,腳尖剛剛夠到地,這是一個很累的姿勢,上不去下不來,近乎拷問,十分殘忍,尤其對一個孩子來說。


    聽到腳步聲,那孩子緩緩抬起頭,可以看見原本就白皙的臉上已經慘白的不似人色,額頭和臉頰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見到程鈞之後,那孩子目光中露出了複雜的神色,囁嚅了一聲,並沒有說話。


    程鈞隔著鐵欄,手指輕輕一揮,一道金色的光芒閃過,鐵鏈應手而斷。那孩子砰地一聲,摔在地下,因為手還被鐵鏈捆著,沒能借上力氣,就這麽倒在地上。


    程鈞並沒有打開牢房,反而蹲下身,從上麵看著那孩子,道:“你果然在這裏,景樞。”


    景樞抬起頭,聲音多少有些有氣無力,但是聽起來還隱隱有昨日那種冷靜的影子“我在這裏並不算什麽,重要的是您在這裏。”說完停頓了一下,道:“既然你在這裏,那麽……我師父已經死了吧。”


    程鈞點點頭,道:“是啊。”


    景樞聞言,露出一絲黯然之色,眼圈竟然紅了,還隱隱能看見眼淚盈眶的跡象,“是嗎,他也到了……到了……”


    程鈞道:“你果然會為他傷心,是因為一直合作愉快的關係嗎?”


    景樞臉色一白,目光直直的盯著程鈞,道:“你……你……”重重的歎出一口氣,道:“你竟然連這個也看穿了。不錯,我還活著,這不是一個很好地證明麽?雖然我是真的恨他,但是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們是一直的合作夥伴,我造孽不比他少。”


    程鈞道:“你們的合作模式還是挺有趣的。我看你果然憤恨與他,但你們之間又有著某種默契。你不斷的驅動替死鬼去找他,如果他死了,你固然得償所願,但是那些人死了,你也無所謂。你們聯手製造了恐怖的難以逃脫的氣氛,逼得到來的修士一點點進入陷阱,最終的結果大同小異,那人的血池裏,添加了新的養料。”


    景樞道:“我從開始,是真的一直在等,等待能殺死他的人出現。自從師兄被他害死,我就想要他死。可是我本領低微,如何能與他對抗,稍不小心,隻有被他殺了,就像他對我師兄那樣。因此我不得不尋找幫手,隻有是來觀裏的人,我都會給與幫助,隻要他們能替我殺了他。可惜,這麽多人來的,不但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而且嘴臉還很難看。昨天那對師兄弟你不也看見了嗎?這裏來的人大都是那樣的。我漸漸地發現,隻有利誘才是誘騙他們的最好方式,因為他們都是一群唯利是圖的小人。那時候我就想,讓這群人去死,也無所謂。”


    程鈞聽著,笑了笑,道:“那也很正常。道觀中隻有兩個人,你無時無刻麵對著的都是敵人,還要擔心自身的安危。這麽大的壓力,別說你一個孩子,就是成年人,又如何忍受?心理扭曲已經是小事,再過些日子,就是真的瘋了也是尋常。”


    景樞道:“是嗎?原來我已經不是正常人了,我還感覺我怪不錯的呢。”說著,竟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或許是鳴升老道死了,他心口壓住的一塊大石終於搬開,因此神態竟有解凍的趨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殺我。他捏死師兄隻如同捏死一隻螞蟻,生生的用師兄祭煉了他那把血旗。我想他要再殺我,也是早晚的事,若是不殺我,或許是像養豬一樣,等到哪日養得肥了,再一口氣宰掉吧。”


    程鈞道:“說實話,他不殺你,我也想不出來其中的道理。是不是你們之間的師徒情誼,畢竟沒有完全斷絕?”這其實真是有令人費解,即使他兩人有默契,畢竟景樞和那老道全不是一條心,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壞了那老道的大事。景樞本人雖然聰明機警,但畢竟是個孩子,考量並不周到,更何況心存恨意,用他哪裏順手?隨便收一個魔門的弟子誘騙過路的道士也很容易。從一般的利害看不出景樞幸存的必然性,或許隻能歸結於複雜難測的人心。


    景樞臉色驟然漲紅,狠狠地掙紮了一下,怒道:“誰……誰和他有師徒情誼?我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說完眼光更加波動,誰都能看出裏麵清晰的水痕。“也許早年間有吧,但是他如今如此……如此惡貫滿盈,連師兄都殺了……師伯死後,道觀就剩下我們三人,本來是相依為命的,他翻臉無情,難道我會心存僥幸嗎?”


    程鈞不語,景樞對於鳴升老道,分明還有師徒之情。至少這份感情,遠勝於對待那些路人的感情,因此他每次挑唆人與鳴升老道動手都是矛盾的,明麵上他是相信自己恨死了老道,但心底其實更希望那老道獲勝,所以每一次失敗之後,心情反而會有一絲竊喜,這才是他對於這種驅狼吞虎的遊戲樂死不疲的原因。不過這些誅心之言沒必要說,說了也隻有讓景樞更加痛苦而已。


    隻聽景樞啞聲問道:“喂,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程鈞抬頭一看,道:“怎麽,這種事也要問?”


    景樞道:“鳴升老道是壞人,我也是。你別看我好像屢次提醒你,但是都是不安好心,才不是想要幫你。我說了,我造的孽比他更大,你為什麽不連我一起殺了?”


    程鈞笑道:“那我先問你,你為什麽被關在這裏?”


    景樞語塞,道:“我……我……”


    程鈞道:“平時你也這麽行事,也不見他如何對你,這一次如此嚴懲,不是因為做出了什麽違背你平時行動原則的事情麽?”


    景樞露出了幾分倔強,道:“不錯。我想要放你走,因此開門被他發現了。可我也不是真的為你好,我隻是……”輕輕一仰頭,露出幾分傲然“我在觀裏兩年了,隻有見到你,才真正覺得你是我一直等得幫手。我想,如果錯過你這樣的人,就算再等十年,等到我死,大概也不會有更好的人選了。可是你隻是半路偶遇,並沒有精心準備,畢竟吃了虧。如果你因為準備不足落敗,那就失去了這個大好機會了。因此我寧願這次放你走,我知道你這樣的人肯定還會再來。你下次再來,就是十足十的把握了。”


    程鈞道:“我要是不再來呢?”


    景樞倔強的咬著嘴唇,道:“你肯定會再來,要不然就算我看錯了你。”過了一會兒,道,“反正我不是因為真正的好心才放你,你別搞錯了。”


    程鈞忍不住哈哈大笑,覺得這個倔強的小子太有意思了,雖然因為環境的壓抑,心裏有些不健康,但是隻要這份倔強還在,就有再挽救的可能。笑了半天,道:“好吧,那我告訴你,我不殺你,還要放你的理由。理由就兩個字。”


    景樞道:“什麽?”


    程鈞道:“沒有。”


    景樞咬牙道:“你耍我?”


    程鈞道:“我耍你做什麽?還記得那天在荒郊野外,衝和問你,這附近有道觀嗎?你怎麽回答的?”


    景樞一怔,前日的情景慢慢浮現,自己當初是怎麽回答的?“沒有。”想著,他不由自足的說出口來。


    程鈞道:“雖然不是什麽大的善心,憑借這兩個字,說明你還有一份人心。說明除了鳴升老道勾引過來,本身就無路可逃的人之外,你是盡自己的努力不牽扯無辜的旁人。種什麽因,結什麽果。因為這兩個字,我救你一命。出來吧。”說著輕輕一扣門鎖,嘩楞一聲,一股火苗在他手中跳躍,吱吱幾聲,燒斷了鎖扣,將牢房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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