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好久,麒麟閣焦黑的大門緩緩打開。


    程鈞邁步上去,一直到了頂樓,見到了盤膝而坐,神色平靜的朱瑜,還有擺放在他身邊的麒麟碑。


    朱瑜咳嗽了一聲,道:“程師弟。你來得好快。”聲音一如往昔般郎闊,若非仔細分辨,根本覺察不出其中中氣的虛弱。


    程鈞冷冷道:“收拾東西跟我走,你同門師弟妹馬上就過來了,讓他們看見你像什麽樣子。”其實他剛才已經傳音,讓程錚將其他人直接帶往劍閣,現在還有一點時間,他故意說得焦急,隻為了讓朱瑜無暇反對。


    朱瑜笑道:“劍閣又進一步,已經化氣為精了麽?”見程鈞不答,卻沉聲道,“既然化氣為精,應該能看出來,我生機已絕。”


    程鈞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無法否認,道:“即使如此,你也應該和同門見一麵。支持到他們跟你離開。你的帶領,才是他們前進的方向。”


    朱瑜搖搖頭,道:“還記得那句話麽,無麒麟無以進,無天機無以退。要退,隻是天機的使命,而麒麟閣,有進步無退。”他仔細打量程鈞,道,“雖然我不在了,天機閣是諸閣之首。但我知道,他壓不過你,對你也是衷心佩服,有你在,我就放心。從此之後,九雁山的一眾弟妹都托付給你……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把麒麟閣的位子傳給你。”


    程鈞挑了挑眉頭,突然大步上前抓住他。道:“你以為我會因為這兩句扯淡的話就放任你去,那你就太天真了!你以為你不走,你的同門會安心撤離麽?還有。你明知道麒麟閣有進無退這麽扯淡,還想把這個黑鍋推給我,你跟我有仇是不是?”


    當程鈞把朱瑜從麒麟閣拉到劍閣的時候。秦越他們已經在劍閣等候了。見了朱瑜和程鈞平安歸來,幾人終於露出了激動的神色,尹生雲突然撲到朱瑜懷中,放聲大哭。白少卿抱著管離在一旁也是默默垂淚。


    朱瑜摸了摸尹生雲的頭發,目光中露出惆悵的神色,道:“大家都在,還好。”


    眾人神色一暗——離去的幾個人,就如同圓滿的鏡子碎了幾個缺口。破鏡再難重圓。回不來的人,終於回不來了,又怎能說都在?但經過一番大劫,能剩下大多數人,也隻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秦越拉著程鈞,低聲道:“朱老大沒怎麽樣?”


    程鈞道:“你想怎麽樣?”


    秦越隻覺得不得要領,欲言又止。道:“上麵還在打,咱們現在就走?”


    程鈞感應著天地變動,笑道:“快了!結果已經分明。”就聽雲中一陣大笑,道:“那小子,你叫什麽來著?黑道還是白道?不管你是黑白道還是紅綠道。哪怕你變出七八十個色兒來,老子也打得你滿地找牙。”


    話說到這裏,就見雲霧中再次裂開大口子,一道金光一閃而逝。緊接著一道劍光尾隨跟上,一追一逃,轉眼消失在天際,隻留下一片怒罵聲:“小子!你別跑!老琴,老琴頭你怎麽了?挺住啊……”


    聲音消失時,就見原本籠罩在天空上的烏雲,如被風吹過一般,風流雲散,露出湛湛青天。


    隻是這青天的顏色略顯沉暗,連太陽也如一個光球一般不再強烈放光,這本是空間扭曲的效果,提醒著九雁山依舊處於封鎖下。


    山前的裂口早已合攏,現在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路就在腳下。


    隨手再次檢查了傳送陣,程鈞道:“咱們去寒玉山,有沒有問題?”


    白少卿看著眼前的傳送陣,心中疑惑——九雁山什麽時候多出這麽個龐大繁複的傳送陣來?寒玉山又是什麽地方?雖然心中揣了許多疑問,但看上三閣三位都早有定論的樣子,也就不表示異議了。打算回頭再去向秦越問清楚——剩下那兩位,他是不敢去問的。


    朱瑜點頭道:“這樣,這個傳送陣一次上兩個人。劍閣先帶著小程道友走。然後是秦師弟帶著管師弟,然後是白師弟和尹師妹,我斷後。”


    秦越突然道:“我斷後好了。”


    朱瑜笑道:“你斷後,你什麽時候斷後過?你比我還擅長斷後?”


    秦越臉色一變,朱瑜對程鈞道:“發動吧。”


    程鈞點點頭,先讓程錚上去,然後自己跟上,道:“咱們走。”臨走之時,對著眾人深深一躬,程錚見此,也跟著行禮。


    程鈞一掐法決,光芒升起,下一瞬間,兩人已到了冰天雪地的寒玉山中。


    環顧了一下四周,寒玉山早不是五年前的樣子。畢竟也是程鈞煞費苦心選擇的根基地,不能總是一片蠻荒。至少這一片山腹修成了洞府的規格,寢室,貯藏室,試劍閣乃至靈獸園和種植園一應俱全,除了冷一點,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


    程鈞首先檢查四周,知道安全,當即再掐起法決,光芒閃爍,將抱著管離的秦越帶了過來。程鈞見他站在陣中不動,催道:“快點出來?一會兒其他人還要過來呢。”


    秦越緩緩走出,一聲不發。再抬起頭時,已經淚流滿麵。


    光芒再閃,白少卿和尹生雲走了出來,尹生雲四周望望,笑道:“這個地方還真不錯,是哪裏呀?”


    白少卿看了程鈞一眼,低聲道:“大概是藏兔子的窟窿。”


    話音未落,隻聽轟的一聲!


    眾人一起回頭看去,隻見原本在身後光芒閃爍的傳送陣陡然燃燒了起來,火焰鮮紅,熾熱的氣浪竟似要融化這座冰山!


    白少卿臉色一變,突然叫道:“老大!”縱身撲向火海!


    秦越在他身後。一伸手按住了他,因為力氣太大,以至於狠狠地將他按在地上!


    尹生雲雙目射出驚痛到了極致的光芒。喃喃道:“什麽?什麽?”踉踉蹌蹌的走了幾步,撲通一聲,倒下。旁邊的程錚忙扶住了他。


    程鈞走上兩步。雙手掐訣,道道冰水從天而降,嘩啦啦澆在傳送陣上。然而再多的水和冰,都壓不滅這衝天而起,無根無緣的大火——


    望著那仿佛來自地獄的火焰,程鈞想起了自己在麒麟閣與朱瑜的對話。


    “你說這個理由沒辦法說服你?你可真刁鑽。”朱瑜用手撫著麒麟碑,道,“好吧。我告訴你,我真正想毀掉的,是這個麒麟碑。”


    “為什麽?”


    “這個麒麟碑和本命魂燈很像,記錄著我們所有閣的命魂氣息,一旦落入敵人之手,不但大家的行蹤會全部暴露,還有一縷命魂落入他人之手。若是遇到神通魔修或者上清宮那些人麵豺心之輩手中,大家豈不一起受製於人?大家千辛萬苦的逃出去,就是為了獲得自由,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再肆意擺布我的同門!自然要毀了它!而我的命魂是麒麟碑的主魂,隻要麒麟碑一毀。我也就死了。正好一把火全部燒掉。”


    “那也不用如此,把麒麟碑帶走不就行了?”


    “不行。天機神卦不能移位,麒麟碑也不能,我帶不出九雁山。你還想再試試泊夜的手段嗎?”


    “那就把麒麟碑深埋下去,就埋在九雁山下。讓別人找不到,不等於毀掉了?”


    “哈哈哈……”朱瑜爽朗的笑了起來,“其實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好端端的,誰想死呢?我也願意冒一點險,保住我的性命。可是現在我已經頻死,麒麟梵天變燃燒了我剩餘的生命,就算沒有這件事,也活不到一時三刻。與其留下這個隱患,多活幾個時辰,不如在此一把解決,為同門永訣後患。更何況,既然要死,葉落歸根,我寧願埋葬在九雁山,這是我一百年來作為麒麟閣最後也是最大的心願……怎麽樣?我說服你了嗎?我希望你能作為領袖,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也能讓我更安靜的離開。”朱瑜突然一笑,道,“你走了之後,我還有一份大禮送給道宮。朱瑜一生光明磊落,從不害人。死到臨頭,也要算計他一把。”


    從袖中伸出手,手中捏著一把九雁山的土地,程鈞緩緩地張開手掌。


    塵土隨著熱風流散,被火舌吞噬——


    程鈞的眼中,倒映出了兩朵比鮮血還殷紅的火光。


    九雁山。


    漫山遍野的火焰,吞噬了山林樹木,吞噬了亭台樓閣,也吞噬了所有九雁山弟子生活的痕跡。


    從遠處看來,就如同一隻火麒麟盤踞在山穀中,那熊熊火焰,是他與生俱來的命運。


    九方穀中,朱瑜看著熊熊火光,朗聲長笑,聲傳四方,即使火焰嗶嗶啵啵的燃燒聲也掩蓋不住。


    九方穀盡頭的瀑布恢複了流通,但稀稀落落的水流也不複當初銀龍瀉落的壯觀景象。


    然而誰也不知道,瀑布後麵的界門,已經出現了暗傷。


    這就是他送給道宮的禮物。


    道宮以為自己能夠操縱界門的流動,但他們不知道,已經毀壞的界門會在他們準備好之前垮塌。


    到時候自求多福吧。


    別以為自己能夠掌握一切!


    笑聲止歇,朱瑜目光中閃過一絲回憶,除了與同門在山上種種的過往,就是最後和程鈞的那番對話——


    “不過,我還有一個遺憾放不下。”


    “怎麽?是放不下九雁山的未來?還是想要報仇?要殺誰?紫霄宮,上清宮?統統殺絕?”


    “不是。九雁山我不擔心,至少它有了最合適的領袖。程師弟不會讓我和你自己失望的。我也不想殺誰——你看著辦,這種事還用我來對你說?我隻是想,陸師妹杳然無蹤,可能落在敵人之手。我最放不下她。她是個心地純潔的好女孩兒,有太多的人心存不軌……”


    “請程師弟務必找到她,帶她回來。”


    “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


    回憶戛然而止。


    朱瑜大笑一聲,縱身跳下,撲向熾熱的火海。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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