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東慢慢地低了頭,沒有像追問中山神那般、跟張仲簡刨根問底。


    大漢向來說一不二,他說不知道,就是當真毫無所得了。


    這本就是她心裏有數的答案。


    藏青的頂天高冠似乎要往下掉落些許,眼看又要遮住了楚歌的眼睛和鼻子。


    可大袖裏猛地舉起了兩隻小手,牢牢地抱住了大帽的邊沿。


    楚歌的小臉已有些燒紅,可她狠狠地憋足了一口氣,強行壓住了自己肚裏的那股悶火——她還有句最要緊的話沒問。


    “幺叔說,你要帶大順……去上界?”


    中山神果然消息靈通得很,張仲簡要通過百裏青虹通道、將鯤族幼子帶回上神界的風聲,僅在兩、三個神司中轉悠過,他竟在這寥寥數天裏就打聽了個一清二楚,還先行一步地告知了自家侄女。


    三層的吉祥小樓就佇立在他們身邊,安靜如凡間各處的尋常屋宇,沒有因為自己的名號驟然被提起,而顯出半點的不安與妄動。


    張仲簡在猶豫著、卻也不容懷疑地衝著楚歌點頭之際,更震驚於大順的淡然——事實上,他們這次回到山城後,他便發現大順與從前有所不同,卻不知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以往動輒發瘋的小樓本尊,如今竟對他身側的動靜漠不關心,如同聾了雙耳。


    他原本想在向楚歌坦白之前,先將這消息告訴大順,這樣至少能讓後者不在離開之際才發瘋耍賴,鬧得天下皆知。


    可張仲簡沒想到,他在二號天井裏幾乎扯破了嗓子,也隻喚得那青藍色的龐然靈力在黃楊木身上淺淺地浮起一層,且隻持續了短短的數息,就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懶洋洋地又沉回了滿樓的木紋裏。


    柳謙君和殷孤光畢竟還是猜錯了——張仲簡雖是此次第一個回到賭坊來的,但在那將近半個時辰的光景裏,他壓根也沒和大順說上句整話。


    大漢原本以為,小樓本尊是發了脾氣,怪楚歌拋下他數十天之久、沒有陪同在側,才會故作不聞地裝死給他們看。


    然而此時此刻,小房東這個靠山就好端端地站在大順的眼皮底下,小樓本尊大可和張仲簡發盡脾氣,撒嬌著不肯輕易隨他離開如意鎮。


    怎麽到了這個時候,大順還這麽沉得住氣?


    張仲簡皺了皺眉——他雖然已經代替大順做了這個定奪,卻不想在後者懵然不知真相的境況下,將小樓本尊帶去那個和凡世迥異的上界。


    不管他在鬧什麽樣的孩子脾氣,這一次,都得和小房東一樣,即便再不情願,也要好好聽清楚即將到來的變故。


    “鯤族許多年前就托鵬族在人間四處打聽探尋過,陸上四方、水域六角、乃至修羅界和魔惑界,幾乎都找了個遍……鯤族的身魂靈力極其特殊,絕不可能無聲無息地潛藏在地界,他們並不知道老黃楊把大順護庇在了這座木身裏,就以為這孩子早已魂歸深海。”


    張仲簡斟酌著從自己嘴裏冒出來的每一句言詞,卻還是眼見著那藏青高冠下頑童般的小臉愈發憋得通紅,他不由地有些遲疑。


    可這個情勢,早在他極慢地晃悠在山城各條街道上時,不就已經猶豫過了?


    頭頂上的夜色漸漸透出些沉重來,眼看……就要到時辰了。


    張仲簡緊了緊牙根,終於還是緩聲補了一句。


    “我記得你提過,黃楊木身裏的封印一旦有動搖崩潰之相,大順就不能再藏在如意鎮了,到了那時候……他就必須去找早已去往上界的族眾,才能保住自身平安。”


    這還是他們住進吉祥小樓不久後,楚歌親口告訴他們的……大順的後路。


    那個時候,小房東明明沒把大順的存在告訴過幺叔、犼族尊長亦或她認識的任何一位仙神長輩,卻言之鑿鑿地像是早就找好了一條通往上神界的“小路”,像是隻等著大順什麽時候能徹底脫離了木身,她便會毫不猶豫地送他回鯤族的至親身邊去。


    這是楚歌對著諸友的說辭,可她自己呢?


    她可能,從來都沒想過真有這麽一天。


    即便賭坊諸位怪物終歸要回到自己的命數中去,某一天會盡數離開了賭坊、離開了如意鎮,大順也還是會在的——小房東是不是這麽想?


    好不容易把拿著大順房契的幺叔趕走那一天,她是不是還偷偷高興過,再也沒有生靈可以把大順搶走了?


    張仲簡恨不得把手裏裝滿了烙餅的籃子往街麵上一扔,轉身就跑,哪怕是立馬栽倒、摔得鼻血橫流,都比看著小房東這副呆愣模樣要好得多。


    楚歌的脖頸一直沒有直起來過,大漢低著頭,也隻能看到高冠下兩簇頹然的額發,連小房東的縫眼都看不到了。


    大漢愈發惴惴不安。


    他這一慌,恰好打眼瞥過了不遠處某家的屋宇高處,那裏竟有個牙色的身影恰立在月光下,朝著他無聲地點了點頭。


    那修長的身影沒有往這邊靠近過來,仿佛已經明了,九轉小街上仍有場道別尚未結束。


    張仲簡漸漸鬆了僵硬的腰背,於是嗓子眼裏便有句話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知道你不放心,可大順不是一個人去……還有小甘。”


    小房東果然震驚無比地抬起頭來,縫眼半開:“她答應了?”


    楚歌當然聽懂了大漢話裏的意思——柳謙君身為參族老祖宗,是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舍下子孫前往上界的……這意味著,甘小甘也將孤身前往。


    沒等張仲簡點頭,小房東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頭上的大帽幾乎撞上了好友的下巴,她則更為急迫地追問了句:“謙君也答應了?”


    “嗯。”大漢不閃不避地對上了那對漆黑如墨石的瞳仁,悶聲作答。


    楚歌的一雙縫眼中仍殘留著不可置信的神色,但還是慢慢地站了回去。


    這一次,她沉默得更久。


    直到蒼穹上有銀芒般的微星現出了行跡,她才把那股從肚腹裏直衝上來,刺得自己臉頰生疼、眼鼻發酸的悶氣給壓了下去。


    “你們怎麽走?”


    也隻有張仲簡的這雙耳朵,才聽清了她這如同吞口水的模糊問話。


    “後山。”他側過頭,注視著背後的劍囊,“通道打開的時候,附近數百裏的天際都會被他的靈力籠罩,地界的生靈根本分辨不出通道到底是在哪裏洞開的……我會挑好天光最密的時辰,那些心懷鬼胎的生靈即便注意到,也沒辦法循跡找來。”


    小房東呆呆地抬起頭來。


    她比好友矮了太多,這樣對麵站著,即便踮起腳來,也隻能看到素霓的劍柄。


    楚歌定定地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眸光。


    她從來都不懷疑百裏青虹的力量。


    有他和張仲簡在……小甘和大順,當然是會比住在如意鎮時,要平安許多。


    她垂著兩隻大袖,不複平日裏動輒暴怒的張揚模樣,頹喪著轉過身來,正對了賭坊的大門。


    “大順。”楚歌有氣無力地喊了句。


    吉祥小樓巍然不動,就連窗欞的木框都未掀起半點。


    楚歌慢慢仰了頭,似乎也意識到了張仲簡此前注意到的異樣,然而不同於大漢的束手無策,她倒全不訝異,隻愈發神色頹然地踏上了小樓門前的石階,繼而毫無預兆地,就微躬腰身,衝著賭坊的正堂裏怒吼了出聲。


    她死死地站穩在石階上,沒有跳腳高騰在空中,顯然有意地壓製了自己的力量,於是這聲怒吼比起以往都要輕上很多,卻也逼得張仲簡變了臉色,趕緊捂住了雙耳,若不是背後劍囊裏的老朋友又一次發力繃住了他,大漢恐怕又得往前栽倒一次。


    下一瞬,藏青色的山神官袍倏爾飄蕩在了半空中。


    小房東明明沒有騰躍起身,卻仿佛被陣勢頭極勁的大風往後生生橫推開去,身不由己地在虛空中飛退了數丈之遠。


    就是這彈指一瞬,三層的小樓上猛地浮起了大片泛著青藍的靈力微光,龐然如湖泊鏡麵,凝結得有如實物,冉冉飄蕩在虛空中,落在張仲簡的眼裏,猶如頭頂上的夜幕降臨在了九轉小街上。


    這青藍的光華須臾間就化成了個巨大的“罩籠子”,依稀能看出是條海魚模樣的龐大獸形,從黃楊木身中脫身而出的刹那間,就極為親昵地朝小房東湊近了過來,拱了拱楚歌的鼻尖。


    隻是它的身魂力道實在太大,不過輕輕一拱,就徑直將犼族幼子推離了小樓石階,差點將後者甩飛了出去。


    小房東一張小臉都憋成了紫黑色,良久,才從大袖裏伸出兩隻手,抱了抱大順。


    她還是第一次抱住了幼弟的真身。


    也是最後一次。


    楚歌被大順“提”著懸在半空,整張小臉也埋在了青藍的光華裏,不肯讓張仲簡看到。


    良久,她的聲音才像從密封的瓦罐裏發出般、微啞地響了起來。


    那聲音,分明像是忍不住的哭腔。


    “時辰到了……我會送他去,你們不用管。”


    初春的夜晚,漸漸變短了。


    天光會亮得更早,早到如意鎮後山深處還未結起蒙蒙的霧氣,就已有幾個“不速之客”等在山頂了。


    甘小甘來得最早——她比其他諸友都更熟悉這一天的行程,卻沒有把具體的時辰告訴樓化安,隻抱穩了她的檀木小箱,就悄悄地走出了縣衙後院。


    三天前的那頓“醬汁”大餐,縣太爺最終還是不當心沾了一小滴,結果神智不清了幾十個時辰,昏昏沉沉至今,連院中的石桌和甘小甘都分不清,根本不知女童什麽時候離開了大院。


    彼時目送她離開的,隻有躲在角落裏、最終也沒敢當著女童的麵叫出一聲甘小甘小甘的青墨鬼氣。


    甘小甘還是不怎麽認識山城外的東南西北,但她至少還記得仲囑咐過的那句話,便借著兩團風球之力,徑直落在了如意鎮附近最高的山頂上。


    她沒等多久,張仲簡就帶著雕紋石墩爬了上來——比起在平地上走路,他像是更習慣於攀爬這種稍顯陡峭的岩壁,即便未施展行風之術,也並不費力。


    再過了一刻辰光,山城的高處依稀有海域波瀾般的光華閃現,甘小甘隻眨了眨眼,那罩籠子般的青藍光華就落在了她的眼前,一如她月餘前在山城裏疲憊奔走仍找不到如意鎮、絕望之際見到的怪異景象。


    “大順……”


    女童低喃著小樓本尊的名,卻沒有站起身來迎上前去。


    她更擔心那個和大順一起來的藏青身影。


    盡管眉間沒有皺起那三道溝壑,可小房東大帽下的兩簇額發懶懶散散地垮著,就連身形展動之際,也僅毫無鬥誌地蕩了蕩,全無平日裏急吼吼的精神氣。


    甘小甘從未見過……這麽頹喪的楚歌。


    即便是中山神揚言要來搶走大順的那些天裏,她也未曾失落到這種地步過。


    青藍光華仍然緊跟在楚歌身邊,恨不得時時都蹭著後者,親昵無比,渾然不知分離在即。


    “不要給老頭丟臉。”明知道這個樣子的大順,根本聽不清她這樣的低聲囑咐,楚歌還是固執地拍了拍幼弟的鼻子——盡管看起來不過是罩籠子上的其中一團光華罷了。


    她回過身來時,已盡量繃緊了小臉,不讓其他諸友看出她神色下的不安。


    小房東從袖裏抽出了個金屬外殼的筒狀物事,遞給了張仲簡。


    “把這個帶著。”


    那是殷孤光家七師兄昔年做的一個小玩意,被幻術師轉贈給了大順,借那裏頭能夠以假亂真的“螢光”,哄哄輕易不聽人言的小樓本尊。


    這十餘年間,大順每每發起瘋來,倒有大半時候是靠著這把流螢銃,才安然沉睡過去的。


    張仲簡頷首接過了流螢銃。


    他們的頭頂上並沒有什麽雨雲路過,但不知何時,已有平日裏無法想見的璀璨霞光布滿了蒼穹,遮蔽了原本的天光,浩浩蔓延至少百裏之遙。


    長虹,竟似看不到邊際。


    柳謙君和殷孤光當然也已經到了。


    隻是他們一直遙遙綴在後頭,沒有跟到張仲簡他們立身的那個山頂上去。


    百裏青虹通道一開,人間各道眾生為之側目,他和柳謙君便準備趁著通道洞開、附近百裏靈力皆頓的短暫辰光,遠離山城,無聲無息地遁到百裏之外去。


    然而四輪的箱車也緊緊地跟住了殷孤光,讓後者無路可逃。


    參王老板答應了幫隱墨師一個忙——她本就打算先去金陵一趟,去接賴在範家不走的銜娃,既然如此,倒不如幫殷孤光將這失魂引的箱車送回洛陽去,讓好友不至於一路上驚魂不定。


    殷孤光仰首望著那道長虹,一時出了神。


    這一瞬間,他竟對三姐在淵牢裏提起的那個妄念有些心動。


    紫凰,那個他幾乎沒有記憶的師尊,是不是真的可以借著這道白虹,回到他們身邊?


    他當然沒有看到紫凰。


    可是白虹的另一端,原本藏於蒼穹的深處、不該與地界相通的另一邊,漸而傳來了並不清晰、卻高亢如雲的獸族清嘯聲,恍如暴雨驟落入人間的清響,將這百裏群山中的其他動靜都徹底淹沒,明淨動心,久久不息。


    “歌……我和仲,都會照顧大順的。”


    甘小甘走過來,抱住了楚歌,在好友耳邊一字一句地道明了她的承諾。


    小房東埋首在女童溫暖的肩窩裏,沒有應聲。


    她頭上的大帽又落了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於是楚歌也沒能看到三位老友的離去。


    她隻覺得女童的雙臂漸漸離自己遠去,隻聽到白虹之上的無數清嘯聲愈發清晰,像是有暴雨在頭頂上傾瀉如注、卻怎麽都落不到她的身邊來。


    就連方才還蹭著她、不肯遠離半步的青藍光華,都不再在她身身側打轉、碰撞,竟搖曳著尾巴,急不可耐地就要往那白虹裏遊去。


    小房東慢慢地抬了頭,將憋紅的小臉從大帽裏放了出來——那千真萬確是大順的至親,有他們在,大順……也不會再被任何生靈欺負了。


    這本就是老頭和她一直希望的,大順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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