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君臣之間容謙為了燕凜出人意料的表現而無比欣慰,隻是容謙永遠不會知道,燕凜在本應震驚失措之際卻能鎮定自若,從容控製大局,僅僅隻是因為,不願被容謙比下去。


    在他身處生死之線時,容謙來到他的身旁,以莫禦之姿,輕易救他於危難。


    在他驚愕莫名之際,容謙已經從容淡定,隻憑簡單幾句話,折服那麽多驕兵悍將。


    這樣的容謙,即使滿身傷痕,依舊光彩萬丈,這樣的容謙,仿佛天地之間,無一物,無一事,不可由他拔弄。


    他不能發一聲,不能動一指,隻是呆呆望著容謙。即使腦子失去思考的力量,即使身體失去動作的能力,可是,眼睛看到一切,耳朵聽到一切。


    這樣的光彩,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力量。這個人,永遠不可測,不可近,不可攀。九五至尊又如何,天下之主又如何,和他相比,如此卑微,如此平凡,如此黯淡無光。


    無論他付出多大代價,都永遠無法追得上這個人的身影,無論他如何拚盡心力,都不能拉近那麽遙遠的距離。


    於其說,他是被連番變故所震住,倒不如說,他是被那莫名其妙湧出來的巨大悲痛所懾住。


    直到容謙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真正驚醒過來,抬頭去看容謙,而當他能正常思考的這一瞬,第一個浮起的念頭,竟是,絕不放棄。


    絕不放棄,絕不認輸,不管那人多麽神奇,多麽強大,多麽高不可攀,他不要後退,不要低頭,不要被他比下去。


    無論如何,他要有足以和他比肩的力量。


    於是,在最後一刻,他移開了目光,甚至連再看容謙一眼的功夫都沒有花,大步走向了剛才還拿刀拿劍要殺他的一幹人等。


    史靖園等人完全處在震驚石化中,誰也沒想到要阻止皇帝做這樣危險的事,而唯一領悟他意圖的容謙,則完全袖手看好戲。


    所有人眼中的少年皇帝,臨危不亂,處變不驚,舉止大度,恩威並施,沒有人知道,他用盡了全部的意誌,所有的力量,才勉強控製住自己不去顫抖。


    那不是因為害怕,僅僅,隻是因為意識到,容謙在他身後,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的所有舉動。


    左軍投誠,中軍右軍欽服,史靖園奉令而去,該做的事全部做完,燕凜才轉過身,麵對容謙。


    “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容謙靜靜凝視燕凜,一語不發。


    這一刻巨大的欣喜與悲涼同時在燕凜心頭升起。在內心最深處,他幾乎是用那痛楚至呻吟的聲音在低聲對容謙說。


    你終於正視我了。


    經過了那麽多掙紮,那麽多努力,付出了那麽多心血,甚至不得不做下如此失策,如此殘忍的事之後,你終於正視我了。


    十餘年的時光,那麽漫長的歲月,你終於正視我了。


    在你的麵前,做了那麽多年傀儡,那麽多年擺設,無數次心血被你漫不經心地忽略,無數次真心,被你若無其事地踐踏,今天,你終於正視我了。


    “皇上,此處不宜久留,一切回宮再議吧。”容謙凝視燕凜良久,方才淡淡道。


    燕凜點點頭,沒有異議。


    無論如何,這個剛剛發生大變,血流滿地的屠場,絕不適合皇帝和首輔站著聊天。


    燕凜的侍衛死的死盡,沒死的也被史靖園帶走,王永興親自上前,把燕凜乘來的七寶雲母車趕過來,燕凜轉身上車,回頭看看容謙。無論如何,一身是傷的人是不宜騎馬的吧,雖然這個人剛才明明表現得象個怪物。


    “容相身體不適,也上車來吧。”


    容謙點點頭,也不謝恩,便大步走上前。來至車旁時,王永興忽得回手解開自己的披風,捧在手上,深深彎下了腰。


    容謙笑一笑:“難為你想得周到。”信手接過展開來,把自己一身傷痛,遍體鮮血和森森的白骨全部遮掩了起來。


    縱然容謙披上披風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此近距離看到他的鮮血和傷痕,王永興亦覺觸目驚心,暗自震怖。


    容謙看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臉色,不覺笑笑:“王將軍,不必太擔心。那行刑手事先被打過招呼,這刀痕看來恐怖,其實隻傷皮肉罷了。我的右手本有陳年固疾,近年越發嚴重,太醫已斷定無法救治,若不根除,反而會遺害全身。這也是我近年來,心灰意懶,耽於逸樂的原因。所以這一次,也不過是壯士斷腕,以求自保全身罷了,算不得什麽?”


    王永興低頭應是,一句話也不多說。這樣的謊言自然是漏洞百出,瞞不過聰明人的,不過,即是聰明人,自然了解,根本不應該置疑。反正天下百姓,隻要有一個搪塞得過去的說法,就足夠了。


    容謙上了馬車。立在燕凜之旁。一對君臣,一坐一立,相距不過半尺,卻誰也沒有多看誰一眼,在左軍的前呼後擁之下,一路進了皇城。


    左軍在皇宮前就已止步,燕凜和容謙在禦林軍的護衛下入宮,燕凜一身被濺著的鮮血,也不梳洗沐浴,更不休息壓驚,話也懶得多說一句,便與容謙一起直進禦書房。


    淡淡吩咐一聲:“朕與容相有大事商議。”


    不必他再多說一個字,所有閑雜人等一概退出,大門被嚴嚴地關上。一眾護衛太監,無不遠遠退開,確保不會聽到禦書房裏半點聲音,以免將來某一天從天上掉下什麽莫測之禍來。


    燕凜的臉色依舊從容,看不出喜怒,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的心緒紛亂得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無數次被冷落,被輕視,他覺得有滿心的話想要對容謙大吼出來,盼望著有一天容謙可以正視他,認真聽他說話,然而,心頭卻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麽,應該說什麽。


    容謙等了他好一陣子,他卻隻是木著臉,一動不動,望著自己。眼珠子居然都可以不轉一下。容謙努力和他對視了很久,無奈眼睛發麻發酸,撐不住了,隻得先一步開口:“皇上想要和臣談什麽?”


    說話的時候,他自我感覺極之鬱悶,在老式武俠小說中,這算是氣勢比拚失敗了吧。


    “容相又想和我談什麽呢?”燕凜閉了閉眼,仿佛壯士斷腕一般,有點豁出去地說“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也有很多問題,需要對我解釋是嗎?”


    他真的想聽,聽他說明,為什麽要救自己,為什麽在被如此對待之後,還要救自己。他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人,他擁有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他真的想了解他的每一點第一滴。


    但他又真的害怕,害怕他冷然逼問,“為什麽你要這樣狠毒”“為什麽你竟要將我淩遲”“為什麽你非要把我淩虐至死而後快”


    而他,無力回答。


    曾有無數次臣子為這場淩遲據理力爭,發出類似的質問,曾有無數次,史靖園這總角之交,又急又憂又無奈地一聲聲追問類似的問題。


    他總會有冠冕堂皇,為國家為宗室為天下的理由來搪塞,隻是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敢自問,又如何麵對這人的問題,茫然間,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何解釋。卻又不得不挺起胸,去麵對必然的質問。


    然後,出乎他意料的是,容謙摸摸下巴,眼神詭異地看著他:“皇上,也許你弄錯了,我肯跟你來,即不是為了問你什麽,也不是為了向你解釋什麽,而是……”


    他慢慢露出一個絕對邪惡的笑容:“而是,為了好好向你討回一筆債。”


    他微笑之時,燕凜已是凜然心驚,他說“而是”二字時,燕凜已經飛速往大門處跑去,嘴裏大喊,“來人。”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了。


    然而,他才跑出三步,已被人淩空揪起,用力拋起來,強大的勁氣撲麵而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大喊,竟被生生逼回他的咽喉。


    容謙一個健步上前,揪起燕凜的衣領往上一拋,自己後退三步,大模大樣,坐在隻有皇帝才有資格坐的龍椅上。


    才一坐下,燕凜已經從半空中落下,堪堪落在他的膝蓋上,容謙迅速抬手,又重又狠地對著他的屁股打下去。


    那重重的擊打聲傳到耳邊,劇烈的疼痛感,讓身體一縮,然而,燕凜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竟被打了,堂堂燕國的皇帝,居然被人按著打屁股。


    屁股上足足挨了七八下,他才回過神來,這一刻,身體的痛楚,遠不如心上所受的羞辱更令他激憤欲狂。


    所有的心機,沉著,無數暗中謀劃的說詞,通通作罷,理智早已被憤怒和激動驅趕得一絲不剩,他奮力掙紮起來。


    但是,完全沒有用。容謙本來隻剩下一隻手可以用,根本沒有多餘的手可以按住燕凜,但他每一掌擊落,力道都非常重,重得燕凜吃痛之下,根本無力再行掙紮逃脫,前一掌與後一掌之間,間隔又短,根本不給人時間逃脫他的魔掌。


    燕凜挨了十幾下,已知掙脫無望,又痛又恨,咬牙切齒道:“容謙,你敢……”


    容謙冷笑:“臣不敢。”手上重重擊打下去。


    燕凜痛極恨極,終於破口大罵。


    “容謙,你這奸賊?”


    “容謙,你目無君上。”


    “容謙。你不得好死……”


    “容賊……”


    容謙大大歎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的辱罵啊,就連罵人的詞都如此單調,翻來覆去就這麽幹巴巴,毫無刺激感的幾句,唉,皇帝的教育畢竟是不夠全麵啊。


    容謙心中感歎,手中卻沒有半點鬆勁得一直打下來。


    燕凜初時羞辱,繼而憤怒,然而,所有的情緒都抵不過**所受的傷害,一記重擊,可以不當回事,五記重擊,可以咬牙忍下,那麽,十記呢,二十記呢。最可怕的,不是被打的痛苦,而是,永遠不知道,這痛苦何時停止,何時消失,這樣的忍受,何時是盡頭。


    長時間不間斷得被狠狠擊打,毫不留情地羞辱傷害。心已經痛得麻木,身體卻呻吟著呼救,屁股上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火一般燒灼,而那可怖的巨掌,還是全不停留地擊打不止。


    他初時掙紮,繼而力盡,他初時怒罵,到最後,卻連罵人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絕望地不得不承認自己逃脫不了,絕望地不得不明白,這地獄般的可怕刑罰,也許永無止息。


    他是皇帝,從不曾被人暴力對待,在這樣的暴力之下,九五之尊,顯得如此無力。


    他是個孩子,有壯誌,有決心,卻依然是個孩子。用理智,用固執,把軟弱內心封起來的硬殼,經得起多少下,如此激烈的擊打呢?


    容謙惡狠狠地打個不停,心情一陣舒暢,這麽久積壓在心裏的火一次性全發泄出來了。這麽久的委屈,這麽多的苦難,這一回可算討回來了。總算明白,為什麽人類漫長的曆史中,關於體罰的問題,屢禁不止,原來把不聽話的小孩打得鬼哭狼嚎,這麽有成就感,這麽讓人感覺舒服。


    他打了五六十下,忽然發覺不對勁了。那一直翻騰著想要從他手上掙脫的身體,柔順得不再做任何動作,那一聲聲無聊刺耳毫無娛樂性的漫罵已經停止好一陣子了,怎麽膝蓋感覺有點濕,又有點熱,不是又在流血吧?


    他終於停下手,愕然低頭,發覺自己膝上有一片水跡,而耳邊也隱約聽到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伸出本來一直在打人的手,小心地捧起那孩子的頭。


    那小小的身軀畏懼地顫抖起來,微微瑟縮著,如受驚的小鹿,他的臉被抬起來,臉上全是淚水,他咬著牙,努力想控製住不發出聲音,喉嚨卻違背他的意誌,不斷發出啜泣聲。


    這是一個孩子,無力,軟弱,這是一個未成年的軀體,單薄,無助。


    他不是皇帝,隻是一個孩子,一個在暴力下,努力忍耐,卻仍然支持不住的孩子。


    容謙心中一軟,苦澀地笑笑,卻又長歎一聲,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傷處,才一觸及,指下的身軀就一陣顫抖。


    這幾十掌,打得實在太重,這個孩子,估計有十多天,隻能扒著睡覺了。


    他長歎,慢慢扶著燕凜站起身,讓他能勉強扶著禦案站好。他這才站起來:“罷了,你淩遲我,我也打了你一頓,你我兩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見吧。”


    燕凜驚極抬頭,也許是因為傷痛,他的身體仍在顫抖,他的聲音甚至有些哆嗦:“你說什麽?”


    容謙笑道:“我要走了,咱們之間,也就別計較這些恩恩怨怨了。”


    他無意再重複什麽,也不想多看燕凜也許是因為受傷而一片青白的臉,帶著笑容淡淡交待完一句話,轉身便去。


    身後有什麽東西砰然倒地,他沒有回頭。一步邁出,卻發覺十分沉重,奇怪的是,心中並不吃驚,他苦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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