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遠客勁節“容大哥,今天有好吃的。”青姑帶著笑容推開門,推門的一瞬間,已經聞到一股極為誘人的香氣,而在下一刻,她看到了她小小的簡陋的茅草屋中央用幾根木棍枝起來的一塊木板上,擺了滿滿一桌的食物。


    認得出來的,有雞鴨魚肉,但看起來和村裏做的菜完全不同,光是濃鬱的香氣已讓人垂涎不已,而樣式也說不出地閱目好看。其他擺著的,大多是她完全認不出的菜式,隻知聞起來特別好聞,而看起來,簡直全都精美漂亮得讓人覺得張嘴去吃它,用筷子戮開它,都是一種罪過。


    她愣了一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卻飛快地把那個油紙包藏到了背後。


    小小的茅草屋中,本來隻有一堆供人睡覺的茅草,而容謙住進來之後,她就搭了一塊木板床,而今那小小木板床邊,正站著一個人。聽到動靜,回過身來,微微一笑:“這位一定是青姑娘。”


    青姑愣愣得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出奇英俊的容顏,還有那極是溫和的笑容,不能說話,不知動作。


    “在下姓風,名勁節,是小容的好友,聽說他遇難,就一路尋他,終於找到了他。這是我特意從京城得月樓訂來的酒菜,剛剛用快馬運到,一路用炭火保溫,姑娘一起坐下嚐嚐如何。”


    那人聲音親切大方,舉止溫和大度,觀之如沐春風,而青姑卻隻會手足無措地說:“我還有點事,等會兒回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


    不等風勁節回話,她慌亂得甚至沒有多看容謙一眼,就逃命一般踉踉蹌蹌跑出去了。


    她並沒有跑遠,隻是跑到家門附近的大樹後麵,背靠大樹,滑坐下來,即使如此,她依然小心地隱藏起她的身形,唯恐門內的人,偶爾張望,看得到她的身影。


    她自己小心地,偷偷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小小的,禁不起絲毫風雨的木板門。


    那人叫風勁節,那人是他的朋友。


    她從來沒有照料過別人,然而她一直歇力照顧那個根本連來曆都不清楚的男子。他不能動彈,她為他喂飯喂水,甚至擦身洗澡,便溺相援,也不避嫌疑。沒有父母教過她禮法規矩,但在村子裏長大,做女人的道理多少她還是懂得。雖然所有人都把她當做一個醜八怪,掃把星,她也橫著心,不把自己當女人。她也不是不臉紅,不膽怯,不羞懼的。隻是那人大大方方,毫無一絲難堪尷尬,仿佛男女便是**相對也是平常之事一般。他的說笑無忌,坦然從容,讓她漸漸忘了羞畏。


    那人叫風勁節,那人漂亮得象是從畫上走出來的人,就連容大哥也不如他英俊,可是,隻看一眼,她就知道,他和容大哥是一個世界中的人。


    她沒有錢,請不起大夫,是他用口一句句講解,一點點說明,她照他的話,去山間無數雜草閑花中尋找,拖著殘疾的腿,攀上險要的山鋒,采摘珍稀的草藥,是她一點點搗藥,盡心盡力,是她認真熬藥,火候掌握無比小心,是她親手為他上藥,喂他喝藥,看他臉上的蒼白漸漸淡去。


    那人叫風勁節,他長得高高大大,特別英俊,隻站在那裏,就讓人覺得他了不起,他就象是路過村子的說書人嘴裏的英雄,那些征東掃北的故事中的白袍小將,隻是一出場,就讓人眼前一亮,所有的英雄事跡都屬於他,就是敵國的公主,在戰場上也必得要喜歡上他。而他,和容大哥,其實是一樣的人。原來,那個黑乎乎,淒慘慘,動也不能動的容大哥,其實是和他一樣的人。


    她沒有錢,他卻傷得太重,需要好一些的飲食。她每天走很長的路,去鄰村找活做,為了掙錢,男人都不肯做的苦力她做,扛貨搬東西,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一個人洗二十幾個人的衣服,洗得雙手起泡,她悶頭去幹,為了掙錢,她一個人輾轉三個村子,做五份工,為了掙錢,她做得比一頭牛還要辛苦,然後用那小小的幾枚銅板,買些肉放進他的野菜粥中。


    那人叫風勁節,穿的衣服雖然不是亮閃閃,也不特別炫眼,可那樣式,乍一看,就說不出地舒服,那料子,她洗了那麽多鄰村裏有錢人的衣服,竟是從來沒見過。一定值很多很多的錢吧,就算她還這樣繼續工作,做足一年,也買不起他身上一件衣裳吧。


    她每天做事累得筋疲力盡,白天還要抽時間趕回來,給他換藥,喂他吃東西,晚上又抱了大堆沒有做完的活計回家,一邊做事,一邊陪他聊天,用他的話說,繼續聊天止痛。她喜歡和他說話,他從來不謝他,仿佛她做的一切都理所當然,他喜歡說話,上下古今,天上地下,沒有他不知道的,沒有他不明白的,他說話的時候,神彩飛揚,眼中的光芒,常常讓她看得錯不開眼。她累得太厲害,他就教他一種很奇怪得呼吸方法,不管做什麽苦活都這樣呼吸,就算睡覺也這樣呼吸,漸漸她身輕如燕,力氣漸大,做得再多,也不會太辛苦。


    有人在門外閑言閑語,指指罵罵,說些野男人的話,她心急口笨,分辯不及,每每在大門前被人罵得想要痛哭,又惟恐讓門裏的他聽到。他卻笑嘻嘻招她進來,一張嘴,蹦出如長河直落,聽得她眼暈頭昏的罵詞,讓她學好了記住了出門回罵。她瞪眼瞠目,無論如何,學不來。氣得他連聲大罵她笨到無救,她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仿佛門外閑人的閑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忽然發現,原來罵人,竟是一門這麽精深,這麽有趣的學問。


    那人叫風勁節,他是他的朋友,有這樣的朋友,他的傷,會治得好吧?


    他總是很痛得,雖然他一向談笑風生,雖然他從不喊痛,甚至在麵對她的時候,臉上連痛的表情都沒有,可是她知道,他無時無刻不痛得厲害。晚上,他痛得睡不著,卻因為她太累太倦,所以,他隻裝作睡著了。隻有在很久很久地清醒之後,他才會偶爾睡過去一會兒,隻有在這失去意識的時候,他才會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才會發出低沉的呻吟。她總是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傷成這樣,還可以微笑,還可以有那樣明亮的眼,還可以和她說無窮無盡的話題,還可以中氣十足地罵人,興致勃勃地想要和門外的村人對罵。


    她隻會在他痛的時候心痛,她隻會在他痛的時候束手無策,她隻會做一些根本賺不到什麽錢的活計,她甚實,幫不到他。


    而他,救了他。在那個大雨之後的燦爛陽光中,他救了她。在以後的歲月裏,別人以為,是她在照顧他,他依靠她而活著,卻不知道,是她依靠著他,才能活下去。她貪戀著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眼神,她貪戀著他給她的每一點溫暖。


    她不是個好學生,他教她認草藥,教得嘴皮子都幹得冒火,她還是常常采錯藥,他教她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讓人欺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敢踩我的腳,我就跺你的腳趾。她嚇得麵無人色,隻會搖頭,氣得他也隻得跟著一塊搖頭。他讓她拿著木棍在地上,照他的話一筆一劃地寫,就這樣教她識字。她學得很慢,到現在,除了青姑這個名字,她也隻記得幾十個字罷了。


    那人叫風勁節,他帶來了得月樓的酒菜,得月樓?京城,好近又好遙遠的地方,不過村長聽說曾從得月樓下走過,然後回來說了又說,說了好幾年,那是京城最貴最大最好的酒樓,就是村裏最有地位的村長都不可以上去,哪怕從樓下走過,都是榮耀啊。那得月樓的酒菜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吧,一定好吃得……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已經冷掉的油紙包,裏麵包著的,是村人不吃的,已經涼了的雞屁股。


    她慢慢地把頭埋在了雙臂之間。容大哥,其實,我想要識字,我想要能夠跟著你,把所有的字都學會,我想要能認死所有草藥,再不會采錯藥,耽誤你的傷,我想要可以象你一樣堅強,不管別人怎樣說,也可以抬頭挺胸麵對他們,我想要……


    她不知為什麽,忽然很想哭,然而她又不敢放聲去哭,唯恐讓前方小屋裏的人聽到動靜,她甚至不敢讓眼淚盡情地流,唯恐一會兒,用眼睛進灰的理由,無法騙過那個聰明的容大哥,她隻能拚命用手抱著頭,發出一聲又一聲,壓抑到極點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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