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而今永逝“他的話,你們到底打不打算照辦?”


    修羅教自大亂以後的第一次高層密秘會議,氣氛十分肅穆。


    幾個人互相望望,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張楚臣冷笑:“這樣荒唐的話,你們也打算遵從。”


    一陣沉默之後,有人靜靜地說:“如果師父要我死,我立刻就去自殺,哪管他說這話是不是荒謬。”


    沒有人,對此有異議。


    那是他們的師父,教他們,養他們,從不對他們做任何要求。明明那樣地孤單,卻比他們更早一步,看到他們少年飛躍的心,就那樣輕輕笑笑,自己做惡人,把他們趕向自由的世界。不管他們做什麽事,都不幹涉,不阻止。即使並不讚同,但也絕對尊重。那些光華榮耀,從不曾與他們共享,可是所有的惡名汙名,卻默不作聲,為他們背負了。為他們放棄了平靜的退隱生活,為他們挺身與天下為敵,那麽可怕的戰陣中,為他們們八進八出。絕世無雙的身手,為他們竟無力自保。為了救護重傷頻死的他們,他不得不一邊對敵,還一邊分心不斷輸內力進他們體內,再困難,再艱苦,再險惡的戰陣,也不曾中斷半分。那麽多刀刀劍劍暗青子,殺不了師父,就以他們為目標。他隻得一個人,一雙手,是怎麽把他們一個一個救出來的,是怎麽擋住那漫天漫地的殺戮的,記得的,隻是他擋不住,護不全時,就毫不猶豫地用身體去遮攔。那眼前濺起的血花,到現在,都那麽那麽深地灼痛人的眼。


    這是他唯一對他們提的要求,不管多麽瘋狂,多麽荒堂,他們也隻能遵從。


    張楚臣肅然道:“即然你們都決定了,那麽,我們先要確定,此事,隻我們在場幾個人知道,絕不能泄露一絲一毫。”


    眾皆點頭,若讓有心人知道隻要有一個人名字裏有個漢字,性格懶散些,眼神清澈些,就可以做修羅教的教主,那修羅教從此隻怕再無寧日,整天就得為著分辯一堆又一堆叫什麽漢的人哪個是真教主而累死累活了。江湖上有心人知道此事,還不知道會弄出什麽足以威脅修羅教基業的詭計來。


    張楚臣又道:“他雖這樣說,但天知道那個叫什麽漢的人,什麽時候會出現,正如他所說,也許是明天,但也許是幾百年後。幾百年後,若再無修羅教也就罷了,若還有修羅教又如何保證這個諾言能得到實現.”


    眾皆默然,如何在漫長的歲月中,把這個承諾以絕密的方式傳承下去,即不能讓有心人借此興風作浪,又要保證它能得到實現,這其中的困難度實在是……


    所有人出去開會,狄飛終於得到了清靜,想到剛才張楚臣氣到要發狂的表情,他就不由有點得意。這真是個突出其來的妙想啊。其實說出這個願望,也不過是想要胡鬧一下吧。他們會不會真的聽從,真的信守承諾其實早已不重要。從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付出過很多,而別的人,又是否會給予相應的回報了。因為,那個傻瓜,從來沒有在乎過。那個懶人若聽說要當魔教教主,想必會愁眉苦臉,長籲短歎吧,啊啊啊,某人生平無大誌,想的,不過是吃飽了睡,睡足了吃罷了,為什麽會莫名其妙,遭人如此陷害呢?


    狄飛微微一笑,安靜地閉上眼。佛說三生有因果,趙副總管說,人活著,得有個念想,張楚臣說,若有三世輪回,生前思念之人,還有來世相見的指望。今生今世,狄飛不信天不信命不信一切神與佛,那麽,他可不可在這最後的一瞬,真心地,虔誠地,相信著,今生所負所欠,終有來世輪回相報。


    似他這般一身殺孽,滿身命債,縱入輪回,也當淪入畜牲道吧?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驚鴻,但願你我,永不相見,我再不累你傷你囚你困你。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但願,能再見那……那個癡傻的孩子。


    或許十年後,會有個牧羊的少年,有一雙清澈的眼眸,懶洋洋不願幹活。他會做他膝前的惡犬,替他看守羊群,為他防備虎狼,終日守在他的身旁。


    或許百年後,會有個富家的少年,終日不事生產,隻是曬著太陽吃吃喝喝睡睡,無所事事過一生,偶有一日抬眸間,驚喜得叫一聲:“哪裏來的黑鷹。”


    他會為他而甘心被套上黃金的鎖鏈,從此為他追犬撲兔,任他玩鬧取樂,他會為他,就此舍棄永無盡頭的浩浩蒼穹,永久地停駐在他的床前窗間,肩頭臂上。他會為他……


    或許千年後,他是莽莽叢林,茫茫白雪中,一隻孤獨的熊,被獵人長箭穿身,利叉戮腦,剖膽剝皮,幾經轉折後,會成為一個體弱少年補身的藥材,防寒的皮衣,就此永遠,永遠嗬護他不再被那天地間的霜寒所侵。


    或許很多很多很多年後,會有個……


    若是有來生……


    張楚臣推門而入走近狄飛時,看到他神色安詳平靜,嘴唇微動,仿佛說了兩個字,可是,隔得遠,他聽不清,他快步走近,而閉目安睡的狄飛卻再也沒有動靜了。


    他靜靜站在狄飛的床邊,靜靜得等著,明明看得到他胸前不再起伏,明明感覺得到,他鼻間再無氣息,然而,他依然在等。


    有人推開門,有人走進來,有人一個個在床前跪下,有哭聲響起,有的壓抑,有的激切,有的痛楚,有的悲憤,而他依然隻是木然呆立著。


    很久,很久,他才轉過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一年,整個江湖血雨腥風不絕,那一年,血修羅狄飛身死。那一年,天下各國動蕩不休,張楚臣隱然離國第一人,景國容修輔佐日漸長大的幼主,已使得原本破敗的景國有了一番新氣象。那一年,慶國相王方輕塵病死,慶國女王悲痛無比,一年不朝,國政為之紛亂。


    那一年,本來就是多事之秋,那一年之後天下依舊沒有安定過。修羅教瘋狂的報複讓天下各派再無寧日,武林為之動蕩不休。


    白驚鴻得到狄飛的財富之後,的確使日漸衰敗的擎天莊有了一段短暫的風光。然而,白驚鴻得到了舊情人留下的寶藏,其中有狄飛的敵國財富和無敵武功,這個消息神奇得傳遍天下,從此白驚鴻再沒有可以安心睡覺的日子。


    狄飛留給他的財富,再怎麽樣,也絕沒有傳說中那樣廣大,而武功雖然高明,但過多的瑣事糾纏和名利執著,使白驚鴻根本沒有時間去練習。各種各樣的明刀暗箭紛湧而來。黑道白道大俠魔頭,明搶暗偷,或是直接勒索,不管有沒有,不管如何解釋,一概欺上門來。身邊的副手,幫中的心腹,貼身的侍從,再沒有一個讓人放心,每一個人的眼光望來,總讓人覺得別有深意,每一句話聽來,總覺得其中暗藏機謀。


    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他苦苦地掙紮了三年,三年間,發盡蒼然,三年間,便是憑空老了十歲,三年間,便已再尋不出一絲舊日風神。


    當那一天,那白眉白發笑意慈祥的副莊主一劍刺進他的後心,還不等他斷氣,就撲過來在他身上瘋狂亂搜時,他竟奇異地流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看到密報中白驚鴻的死訊時,張楚臣隻是淡淡揚了揚眉,慢慢地飲盡了樽前酒。


    傳說中,姓白的是他心中最在乎之人,傳說中,他是為了他才把整個擎天莊拱手相送,他是為了他,才心灰意懶,浪跡天涯,隱跡山林。即然如此,便送了姓白的去陪他好了。或者他自己並不想要這樣的陪伴吧,不過,即然他已經死了,他所愛的人,有什麽理由,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


    張楚臣冷冷地笑,修羅教的不動明王,自然不方便去殺狄飛生前心愛之人,可是,站在權利最頂點的離國宰相,卻比任何人都熟悉翻覆手段,借刀殺人。


    他信手擲了金樽,再不為白驚鴻多費一分心思,拿起第二份密報,景王急召容修回京。


    他再次冷笑,忠臣忠臣,鋪君鋪君,新君一親政,忠臣一放權,能有什麽好下場。那樣一點點收拾破敗山河,那樣寸寸山河寸寸血地為無知孺子打下基業。到頭來這邊一離京,那邊就敢滿朝皆非,這邊還在前線護國保民地與敵人拚生拚死,那邊已是十三道金牌地召人歸。這一回去給個閑官閑爵養起來,已算命好,就算是少了腦袋丟了命,也算不得稀奇了。


    他慢慢放下密報袖起手,望著燭光出起神來。容修容修,當年你我,同稱暗帝,到如今,我依舊萬裏風雲指掌間,你卻是他人俎上之肉。閉上眼,唇邊勾起一絲冷笑,離國的幼主十年後,也該親政了,十年後的張楚臣,又該是怎樣的下場呢?


    十年之後,即將親政的離王以無德無才為由,詔告天下,禪位於仲父張楚臣。張楚臣的登基大典辦得無比風光排場。他站在最高處,望著下麵一排排低伏的人頭,看著那階前跪地,神色黯淡,卻不得不高高把玉璽捧起的少年,心中無比得意。


    他想,這一生,他都不會忘了這至大榮耀的一刻,這一生,他都會永遠銘記今日的風光。就算到死,他也一定會記得這一天的吧。


    傳說,人死的時候,一生的故事都會如流水般自腦海中掠過,最後留下的,必是最最深刻難忘的那一幕。


    不知道,他……最後,想的是什麽呢?可是少年時叱吒風雲的歲月,可是,天下無敵時,縱橫殺陣的風光,可是身為擎天莊主時,一呼百應的威勢,或者,其實隻是某年某月某一日,他與一個姓白的少年初遇吧……記得,他最後,曾喚過什麽,似乎隻是兩個字,那應該叫的是驚鴻吧。


    總之,無論如何,他不會記得,那一天,陽光燦爛,他在高樓上擲下一塊金子,看到一個落魄的少年愕然抬眸。


    忽然間一陣心酸起來,張楚臣莫名茫然,當那最後的一刻到來時,他真的會深深回憶此刻的風光嗎,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留戀,那一天的陽光,那陽光中耀人眼目的金芒,他驚而抬頭,看到一個天神般的男子,長笑穿雲,勸他“搏個書生萬戶候。”


    而今我何止萬戶候,為何你卻已不在陽光下,長嘯入雲霄。


    “萬歲萬歲萬萬歲。”如山呼嘯,讓張楚臣為之一醒,真是的,今天這麽大的日子,怎麽竟莫名其妙走起神來。


    他正容坐入龍椅,再次接受朝賀,臉帶威嚴的笑容,心意卻又不知不覺飄搖了起來。時光當真如流水,仿佛昨天,他還是那街頭吹簫的少年,今日,心境卻已如此蒼老,也許到明天,便走入那永久的安睡。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


    隻是,那人至死,隻留過一個願望,無論那願望多麽荒謬,多麽不可思議,多麽讓他生氣,總也該盡力完成吧。隻是,世事如流水,人性多反複。我雖和他們六人,為了確保這一遺言在若幹年後依然能夠實現,做了那麽多防範,訂了那麽多鐵律,又怎能肯定,怎能肯定……


    他努力地收攏飛散的思緒,威嚴而不失從容地對三呼已畢,九叩禮盡的群臣們抬抬手:“眾卿請起。”


    那一年,張楚臣成為離王,而當年與他並稱暗帝的容修,在景國最偏僻荒涼的鄉間,死於貧病孤寂。


    這時,離著阿漢再次入世,還有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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