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而複返(作者棕黑色)清柳園中,人去樓空。


    昭王再回到這裏,已經是第三天的傍晚。


    三天時間,邯鄲城天翻地覆。


    高官的管家、皇宮的侍衛、青樓的名妓、客棧的小廝。大理寺的監獄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多姿多彩,人聲鼎沸了。


    昭王不眠不休,先行派遣了一直跟隨身邊的三百雁翎精兵分赴東衛雁翎軍中去給她那四個偏將報訊,隻留下其中八個看來是跟她時日最久,武藝最好,最忠誠可靠的親兵。自己則雷厲風行,捉拿審問了一幹潛伏的奸細,處理了手頭的緊急公務,和皇後、國舅協商安排了她離開後朝中的人事權柄製衡……


    再次踏入清柳園時,她是真的累了。


    邯鄲城的天氣,已經轉涼。秋雨將至,涼風驟起,半綠半黃的楊柳葉子,飄落園中的碎石地上,堆積了薄薄的一層,無人打掃。


    清柳園,終於又是她一個人的了。


    自從八年前,晉王將這清柳園賞賜給了她,她雖然很少回來住,但等閑不讓人入這園子。每次看著實在是荒廢得不成樣子了,才讓人來收拾一次。而她從小居住的中屋,更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窺探進入,清掃整理都是她親力親為。就算她出征在外,離開半年一年,屋內蒙上厚厚的灰塵,她每次回來也是自己清理幹淨,絕不假手他人。


    她要的,隻是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小角落,能容得她放下算計,鬆了心機,去了偽裝,稍得喘息。


    落葉還殘留著夏的生機,隔著靴底踩在腳下,仍然能感覺出濕潤和柔軟。


    拔了束發的簪,讓風吹散她的頭發。頭發隨風飛舞,落葉和發絲自在地糾纏。


    眼角掃到了什麽,捉了那一縷發絲細看,黑亮的青絲間,果然摻了一絲刺目的白。


    將那一絲銀白挑了出來,拔斷了,撚了撚,讓風將它吹走。


    二十五歲,她的確已經太老了。


    便有那一種厭倦疲憊,從心裏,從骨子裏,一點一點散了出來,沉澱在她唇角細細的剛紋裏。


    天上已經有雨絲飄落了下來。她也倦極累極,不願再在園中停留,便緩步走向她的中屋。


    因為倦極累極,所以當她看見鵲巢鳩占,霸了她那張窄窄的硬床呼呼大睡的人時,居然沒有吃驚,也沒有生氣,隻是脫了鞋襪外衣,掀開被子,將那人踹下床去,自己躺了,揮手道:“我困了。有話等我睡醒再說。”


    被褥之上,頭一次,沾染了有不屬於她的氣息。但這氣息她不排斥,不討厭,不覺得危險。於是當著那個男人的麵,她沉沉睡去了。


    傅漢卿暈乎乎從地上爬起來,坐到屋內唯一的椅子上,趴在屋內唯一的桌子上,無聊地等待昭王醒來。


    說起來,阿漢數度入世,這還是第一次,輪到他睡夠了,反而要看別人睡覺。多麽新鮮的體驗啊。


    肚子咕咕直叫,傅漢卿歎了一口氣。雖然說在原來的世界裏,他以精神體的狀態,能一睡睡上三百年,可現在的他不吃不喝,連續睡了三天,便已經到了極限了。


    你問他為什麽不逃跑?也不去找吃的?


    這個……簡單說,當時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走,因為他隱隱覺得,有些對於他的論文來說,很關鍵的問題,昭王也許可以為他解答。所以他拎著包裹,從秘道鑽出宮外,確認了一下信昌君的確沒有派人來接應他,所以不會有人因為他不離開,不得不冒著危險等待他,而為此掉了腦袋,他就又溜達回來了。


    本著就近的原則,既然想要找昭王答疑解惑,他自然是坐到昭王的屋裏等她了。結果昭王沒有回來,反倒來了一大幫搜查他的士兵,吆吆喝喝進了清柳園。他原先居住的東屋被翻了個底兒朝天,一群人追蹤查探,蛛絲馬跡都不放過,分析得似乎極其條理清晰,推斷似乎極其合情合理,他在昭王屋內聽得十分佩服。


    那些人本來還打算牽條獵犬進來,正趕上一幫太監內侍湧入清柳園,當即就將那群士兵轟了出去。“人早跑遠了,你們不去城門官道搜索,在這裏查個什麽勁兒?王美人屍骨未寒,豈能容得你們在這裏聒噪!還竟敢將畜牲帶來,你們不想要腦袋了嗎?”然後太監內侍們到那王美人的西屋,哀哀痛哭,將那屍首裝殮了,房子清理了,然後都走了。


    誰都沒進來這中屋瞧上一眼。


    傅漢卿自然不會出去自投羅網,但是本來也早就準備好了隨時被抓出去,結果他居然就這麽糊裏糊塗混過去了,讓他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原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真理啊!


    再想想,也不對,最危險的地方應該是在眾目睽睽的院子裏,那樣的話他肯定還是被一抓一個準……


    於是什麽也不想了。見了那些人搜查他的架勢,他自然不敢再出門亮相,也就沒辦法尋找吃喝,所以幹脆上昭王的**睡覺去保存體力了。


    順便也練習練習他的內功,平複平複王美人那一掌留下的輕微內傷。


    昭王向來淺眠,這次也沒有睡太久。她睜眼之時,夜還未深。黑暗之中,勉強可以辨認出傅漢卿的輪廓。


    咕嚕嚕……寂靜中,傅漢卿腹中腸鳴之聲,震耳欲聾。


    昭王披衣而起,隨手將頭發束了,輕笑道:“你等等。”便出去了。


    不多時,端了一盤份量充足的點心進來,還有一壺清茶。


    “這園子裏現在沒有別人,我下過令的,不讓人進來,所以你不必拘束。”


    “啊,真的?”


    傅漢卿急急奪門而出,將昭王晾在那裏。他已經忍受了很久了。


    半晌,他再回來時,房間裏已經點起蠟燭,點心和茶水已經擺放在桌子上,而昭王則和衣在**倚坐,等著他。


    傅漢卿坐在桌邊,狼吞虎咽,口齒不清地說:“剛才……”


    昭王以手扶額,呻吟道:“拜托,你不用那麽誠實……”


    屋內唯餘咀嚼之聲。


    傅漢卿埋頭苦幹,腮幫子鼓鼓的,臉上沾滿了點心末子,什麽俊美清雅早就給他糟蹋光了。昭王看著他,臉上又有了久違的微笑。


    那間破敗的驛館的牆壁裏,是埋藏有竊聽用的銅管的。那時候,傅漢卿和左滌塵的一言一行,都有人整理了密報給她。密報之上,有關傅漢卿的,幾乎是一片空白。他總共沒有說過幾句話,走過幾步路,昭王卻從那大片大片的空白裏,看出了些別樣的東西。


    在那種境遇裏,他沒有自命清高,沒有自艾自憐,從不斤斤計較,也從不遷怒下人。那些日子裏,去和他“清談”的人裏,也不乏別有用心的人物,而他對於那些試探示威示好都安然以對,無動於衷。


    他卻不是不懂得。傅漢卿的寥寥數語,已經讓昭王能夠判斷出,他其實是可以很聰明,很敏銳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寧可將自己的聰明敏銳都收藏了不用,反而任由人百般擺布於他。於是,昭王好奇了。


    她第一次見到傅漢卿,不是在國宴之上,而是在驛館裏。她自然是喬裝成別的身份去的,屬於見了傅漢卿,口稱“禍水”,轉身而去的人中之一。當然,恐怕,她是唯一一個再沒有回去過的。那一次,其實,她是失態了。當她迎麵撞上傅漢卿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猝不及防下,她落荒而逃。


    有一雙同樣清澈的眼睛,她深深記得。曾經,三歲的弟弟一手牽著她衣服,一手掀起了裙子,露出屁股前麵那粉嫩嫩的一團,仰麵看著她,睜了那樣清澈的眼睛,大聲地問她:


    “姐姐?為什麽我下麵比你們多了條肉肉?好醜啊!”


    第二天,一直被小心翼翼,瞞了所有人,當成女孩兒養在母親身邊的小弟,因為“急病”夭折了。


    抱著弟弟已經冰冷僵直的小身體,一遍一遍擦拭淨他眼耳口鼻中漫溢出的黑血,母親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她沒有熬過那個冬天。


    那樣的清澈意味著什麽,保持那樣的清澈,要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


    她畢竟不是男人。那一刻,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中,有不忍。有她負擔不起的不忍。所以,她逃了。不敢去靠近那種讓她軟弱,讓她覺得可以安心脫下一切偽裝,靜靜依偎休憩的清澈。那一刻,她不想利用,不想抹殺,不想見證傅漢卿眼中執著的清澈在摧折中消散。可是,他實在是多麽方便利用,利用起來效果又是多麽好的一個人啊。所以,她終於還是要收斂起那一點不忍,不擇手段地利用他。


    傅漢卿打了個飽嗝,又灌下一杯清茶,抹了抹嘴。


    昭王苦笑:“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為什麽你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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