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細心中存了氣, 想著法子要去製顧韞章。她手提裙裾往書房去, 透過窗欞看到正坐在裏頭擺弄棋盤的男人。


    正值春日西落, 旖色霞光傾瀉入房, 落在那白玉而製的棋盤之上, 漂亮的瑪瑙棋子被裝在棋甕裏,星星點點的像綴著光。


    一個瞎子也玩棋?蘇細蹙眉托腮,目光落到顧韞章眼前白綢上, 又想起今日之事。那灘茶水到底是偶爾還是有意?


    若是偶爾那也太巧了些, 若是有意……難不成這個男人是假瞎子?


    蘇細睜大一雙美眸, 心跳“砰砰”不停。她躊躇半刻,心中疑慮越大,覺得擇日不如撞日, 立時行到簷下, 抬手叩門, 喚他,“大郎?”


    書房內沉靜半刻, 然後傳來盲杖敲擊聲。“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早已換好幹淨袍子和白綢的男人站在門後, 微微垂首, 朝她“看”來, 語氣疑惑,“娘子?”


    蘇細彎唇一笑,“我特來與你賠罪。方才不是有意噴了你一臉茶水的。”


    “不必……”顧韞章話還沒說完,蘇細身子一矮, 便靈巧的從他胳膊下鑽了進去。


    顧韞章保持著開門的姿勢,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攔?他根本就“看”不到人。


    “大郎,快進來。”身後傳來小娘子嬌俏的聲音,顧韞章無奈轉身,“娘子何事?”


    “我方才瞧你一人下棋,多無趣呀,我來陪你一道下吧。”蘇細隨意撚起一顆白子往棋甕裏一扔。“啪嗒”一聲,小棋子應聲而響,“放心,我不會欺負你的。”


    住在南街路上時,蘇細一人便下遍南街無敵手。棋藝了得,震的孩童哭嚎不已。


    蘇細撩裙坐到顧韞章對麵,將那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盡數扔回棋甕裏。“劈劈啪啪”的聲音就如春日簷下落雨,砸在青磚石上,清脆幹淨。


    “咱們下棋得要些賭注吧?”蘇細的目光在顧韞章書房內逡巡一圈。作為左丞最寵愛的親侄兒,顧韞章書房裏頭的東西雖簡樸,但樣樣都是好東西。


    顧韞章沉吟半刻,“娘子要什麽?”


    蘇細想,若她日後離了左丞府,必要自食其力,這樣的話那定要帶些銀子走才是。這左丞府裏頭堆著那麽多金山銀山,她拿一些不過分吧?


    故此,蘇細篤定道:“銀子。”


    顧韞章點頭,毫無反抗,“我書架第三排第四格的盒子裏頭有。”


    蘇細詫異地看一眼顧韞章,覺得這男人也太軟了,怎麽跟泥捏的一樣?她起身,去取盒子。


    蘇細本以為就是一些小錢,沒曾想裏頭居然是一疊厚厚的銀票,而且麵額還不小。


    “你,你知道裏頭有多少銀子嗎?”蘇細用力咽了咽口水。


    顧韞章道:“不知。”


    “那你就讓我去拿?萬一我要是搶了,跑了,偷了怎麽辦?”


    “你是我娘子,我的東西便是你的。”男子說話時,依舊對著麵前那方白玉棋盤。他聲音清淺,語調緩慢,比春日暖風還要熏人陶醉。


    蘇細抱著那匣子,下意識紅了臉。


    雖已成親,但兩人住兩個屋,平日裏碰麵的機會也甚少,蘇細的日子也跟沒成親的時候沒甚區別。如今陡然聽到男人這樣說,頓時麵紅耳赤。


    幸好男人看不到她仿佛落了霞一般的香腮。


    蘇細待臉上熱氣降了,才坐到顧韞章對麵,十分大氣道:“未,未免勝之不武,我讓你三步棋。”然後又問,“對了,你看不見要怎麽下?”


    “無礙,我會盲棋。”


    “盲棋?你竟會盲棋?”蘇細是真驚了,這圍棋縱橫十九路,有三百六之一個交叉點,這人居然能全記住?他不是個繡花枕頭嗎?


    但很快,蘇細就知道這人所謂的盲棋是什麽意思了。隻見顧韞章伸手,將那白玉棋盤上頭的“蓋子”揭了下來。


    上頭那層是正常人用的棋盤,下頭那層居然是凹陷進去的小網格樣式棋盤,落子於內,便能觸之,且不會移位。但即使如此,這隻繡花枕頭依舊下的亂七八糟,毫無章法。


    “不對,不對,你那邊已經走過了。”


    男子略思半刻,又換了一格,那黑子便疊到了蘇細的白子上頭。蘇細登時一巴掌拍上顧韞章手背,“不對,不對,那裏是我的棋,你壓著我了。”


    就這盲棋,真真是“盲”棋,前一步走完,下一步便能忘。果然是隻繡花枕頭。


    那邊,養娘遍尋不到蘇細,乍然聽到書房裏頭傳來聲響,便尋聲過去。還未走近,便聽得裏頭自家娘子嬌聲嬌氣道:“你又壓著我了!”


    養娘是見過大世麵的,整條南巷裏誰家夫婦間有些拌嘴動手的事兒都是她去調節的。這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嘛!


    養娘登時老臉一紅。哎呦,這青天白日的……


    遊廊處,路安端了茶水和果點,正準備給自家郎君送去,便被那杵在書房門口,跟泥柱子似得養娘。


    “媽媽,您這是?”


    養娘兩把蒲扇大掌一推,就將路安給推遠了,“去去去,你家郎君正跟我家娘子辦正事呢。”


    正事?路安抻著脖子往裏瞧,卻什麽都沒瞧見。


    自家郎君能跟他那位女主子有什麽正事?等蔥開花不成?


    除了路安,其餘路過的使女丫鬟,甚至於素彎和唱星都被養娘趕跑了。養娘守了一陣,見天色昏暗,書房裏頭還未歇,便喜滋滋地搓著手去廚房給自家娘子燉些燕窩補身。


    然後又想,顧家大郎那般瘦,也該多補補。最好燉些鹿鞭馬鞭牛鞭的東西……


    書房內,男子的手背因為落錯棋,被女人拍了好幾下,白皙肌膚之上帶一點細膩緋紅,若細看,還能瞧出幾分纖細指印。


    顧韞章收手,將棋子落到自己麵前最近的一格角落。


    蘇細立時撫掌大笑起來,“我又贏了。”小娘子將那一匣子銀票抱起來,“願賭服輸,咱們下次再玩。”


    蘇細順了氣,開開心心地抱著一匣子銀票回了屋子。


    養娘正端了燕窩回來,瞧見蘇細一身爽利,麵頰坨紅地疾走回來,趕緊去扶。


    “娘子,您不累?”


    “累?不累!”蘇細抱著匣子,精神抖擻,然後挨到養娘身邊,“我給養娘看一個好東西。”


    養娘老臉又是一紅,“哎呦,這事老奴也不好意思摻和……”


    蘇細猛地打開懷中匣子,推到養娘麵前。


    養娘說了一半的話噎在喉嚨裏。她盯著匣子,瞧見這麽多錢,麵色立時由紅轉白,然後驚恐至極的一把拽住蘇細,“娘子,您去搶錢莊了?哎呀,這可是犯大明法的呀!是要坐牢的!”


    “這都是我贏來的。”蘇細將自己與顧韞章下棋的事說了,養娘聽罷,麵色古怪至極。


    “娘子方才是在與郎君下棋?”


    蘇細立時道:“我可沒欺負他,我讓了他三手呢。”


    養娘放下手中燕窩,搖頭連連,遺憾地嘟嘟囔囔,不知所雲半刻後,道:“娘子慣會欺負郎君。”


    麵對養娘這種胳膊肘子往外頭的行為,蘇細已見怪不怪,她抱著自個兒的小金庫,想著日後還是對顧韞章好點吧。


    畢竟這男人瞧著也不聰明的樣子。


    ……


    是夜,新月高懸,闌珊處風瑟樹瀟。蘇細抱著她今日新得的匣子躺在榻上,昏昏欲睡之際,突聽得外頭有人急喊,“不好了,走水了!”


    書房內,顧韞章神色一凜,他自榻上起身,疾步走至窗前查看情勢後,立時轉身,從櫃內取出黑衣白麵具,換裝後入密室。


    今夜風大,火光四起,相府亂成一團,奴仆們紛紛提著水去救火。


    蘇細被嘈雜聲吵醒。她隨意裹了件外衫,剛剛披好,外頭素彎和唱星便疾奔進來將她扶起。


    “娘子,走水了。今夜風大,怕是要燒到這處來。咱們先去前院避避。”


    三人剛剛出屋門,就被急趕來的養娘一把拉拽過去,“娘子快走,那火要燒過來了。”


    蘇細被門檻一絆,剛剛穩住身子抬頭一看,便見養娘拽著素彎,素彎牽著唱星,三人一路疾奔。


    蘇細下意識張了張嘴,“還沒牽上我呢……”


    可惜周圍太亂,養娘根本就沒有聽到蘇細的話。三人的身影甚至極其快速的被其餘奴仆衝散。蘇細本想追,卻不想方才一絆,傷了腳踝。她不自禁蹙起了小眉頭。


    幸好火勢不大,一時半會兒也燒不過來。蘇細趿拉著自個兒的繡花鞋,一邊拽著外衫,一邊一瘸一拐的往外頭去。拐角時撞到一人,蘇細身子歪倒,貼住牆,勉強站穩,腳踝又是一陣刺痛。


    她仰頭,正對上一張白麵具。白麵具之下是一雙淩厲鳳眼,浸著火光,深邃幽暗,牢牢地盯住她,猶如盯住白兔的黑鷹。


    拐角不大,被白麵具一堵,蘇細便過不去了。白麵具身上還背著一個白發白須之人,不是李陽又是誰?這兩人怎麽會在左丞府裏?


    “你……唔……”


    蘇細剛開口,就被男人一把捂住嘴,推著身子壓進一扇門裏。


    雕花木門剛剛關上,後頭便來了一群救火的人。提著木桶,四處潑水。


    房內,原本昏暗的屋子被外頭的火光照出大半。這似乎是間雜物房。


    顧韞章貼著門細聽外頭動靜,待人走了,正準備出去,突然感覺自己小腿一緊。


    顧韞章低頭,看到小娘子穿單薄春衫,纖纖素手緊拽著他的褲腳,殷殷切切地仰頭望著他,“我的腳扭了。”


    男子低頭,落到蘇細腳踝上。


    小娘子生了一雙天然玉足。方才似是走得急,隻堪堪套了繡鞋的頭,趿拉著露出那截白皙纖細的腳踝。細瘦到兩指便能圈住。如今其中一隻凝白腳踝之上隱約可見一點青紫。


    再看小娘子雙眸泛淚,嬌軟無力的樣子,顧韞章頓了頓,抽腳,沒抽開。


    男子歎息一聲,道:“我是壞人。”


    蘇細立時道:“壞人都不說自個兒是壞人的。”


    顧韞章一噎,沉默半刻,“要給錢。”


    周圍有一瞬寂靜,房內似乎還殘留著男子的回音。蘇細懷疑自個兒聽錯了,她這麽一個大美人,還比不上那些黃白之物?


    男子見小娘子微張著嘴兒,一臉驚愕之相,薄唇輕勾起,重複了一遍,“我們江湖人,都是拿錢辦事的。”


    蘇細立時騰出一隻手,上上下下的翻找。沒有銀子,就連平日裏她插滿頭的珠釵玉環也被她扔在了梳妝台上,隻因她嫌棄安歇時硌得慌。


    “沒錢?”男子聲音嘶啞,猶如一頭久熬不降的鷹。


    蘇細不放棄,“能,能賒賬嗎?”


    男子果斷道:“不能。”


    小娘子的臉一下就垮了。她癟著嘴兒,小眼神萬分委屈的從顧韞章身上略過,落到李陽身上。


    “老先生借我些銀錢唄。”


    借錢居然借到當世大儒的腦袋上了。


    李陽疊在顧韞章背上,立時澄清道:“老夫兩袖清風,從來沒有那種東西。”


    蘇細自然不信,“你若沒錢,他怎麽會救你?”


    “那自然是……”李陽話未完,突然意識到什麽,改口道:“這,這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老夫學富五車,博覽群書,老夫就是銀子。”


    蘇細震驚,這世上竟有比她還要厚顏無恥之人!


    男子抽身欲走,蘇細立時哀嚎,“我,我相公很值錢的。”


    顧韞章腳步一頓,垂眸朝蘇細看去。


    蘇細見男人有反應,雙眸亮晶晶道:“我相公可值錢了。他是顧家大郎,左丞的親侄兒。隻要你救我出去,待我過幾日將他騙出去,從相府給你換個千百萬兩銀子花。”


    若非今日聽到這席話,顧韞章都不知自己還能值千百萬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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