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深冬已經一周了,羅斯維爾通往周圍城市的道路,已經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駕車的威廉姆·理查森完全是靠著立在道路兩旁的辨識杆,才能找到自己前進的方向。


    “爸,我來吧。”


    黛西·理查森從威廉姆身後的車廂裏探出頭來,看著她的父親。大風夾雜著雪花打在她的臉上,讓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等會吧,外麵太冷了。”


    “我一個人在車廂裏沒意思,我去陪你吧。”


    搖搖晃晃的四輪馬車在一聲長長的“籲——”聲之後停了下來。黛西·理查森走下車廂,帶上帽子和圍巾,爬到了自己父親的身旁,和他一起拿起了韁繩。


    “走吧。”


    威廉姆笑笑,揮動了馬鞭。自從《螢石》複刊已經過去兩個月了,他們采取的風險防範機製似乎起到了作用。雖然聽說有人在查這些報紙的源頭,但是匿名的郵政包裹幾乎杜絕了被追蹤的可能。當然,比起沒有被發現更重要的是,隨著戰局的推進,《螢石》在工人們中越來越受歡迎。就連澎湃動力公司自己的工廠,都有工人在悄悄傳閱《螢石》。而且,讓威廉姆感到開心的是,他們傳閱的,並不是自己和黛西印刷的版本,而是不知道哪些人再次印刷的油印版,雖然粗糙,卻也意味著,共產主義的思想仍然在悄悄傳播。


    “爸爸,你讚同他的理論麽?”


    安靜了一會,黛西忍不住開口提問。她有這個問題很久了,也問過自己父親幾次,卻始終沒有得到正麵的回答。可與此同時,她的父親卻在不遺餘力的幫助她,讓《螢石》和加斯騰斯的思想與更多人見麵。折讓黛西很好奇,她的父親到底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態,在做這樣一個危險、甚至可能危及生命的事情呢?


    “你看過《論資本》,自然知道那本書有多麽可怕。胡尼·哈瓦瑞的理論正確而殘酷,幾乎找不到反駁的方法。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下,資本家通過剝削剩餘價值,讓工人們每日為溫飽掙紮,自己卻在吃香喝辣。整套體係嚴謹而自洽,更可怕的是那裏麵的辯證法和唯物觀,拒絕相信神靈,相信人們可以靠自己改變世界。這裏麵的邏輯,不敢深想啊……”


    “辯證法和唯物觀?”黛西有些沒聽明白。


    “就是書後麵的部分,比較枯燥,我猜你沒看進去。”


    “哪有,加斯給我們講過!”


    “那還不是你自己沒看?”


    “唔……”


    父女倆安靜了一會,空氣中隻剩下風聲和威廉姆帽簷上的鈴鐺聲。那些沿著他的寬沿硬帽下垂的小鈴鐺,是用來提醒他不要走神,不讓他因為過於寒冷睡去的小工具。那鈴鐺的聲音隨著風的大小不停變化,仔細聽,甚至能聽到自然的韻味。


    “爸,你說……他還活著麽?”


    黛西的聲音小了些,卻帶著隱隱的擔心。加斯騰斯離開已經將近三個月了,他們從來沒有收到他的消息,連這個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黛西雖然堅強,卻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念,想念那個讓自己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卻突然消失不見的領路人。


    她的愛人。


    “他,他不會死的。他是要做大事的人,這麽簡單死了,怎麽配得上我的女兒?”


    威廉姆輕笑著,寬慰著他的女兒。黛西想了想也跟著笑了起來。也是,那個人可是一直都有著死亡的覺悟的,能讓一個人連生命都願意拿出來奉獻的事業,又怎麽可能會被他輕易放棄?他一定會活著的,哪怕辛苦掙紮,也一定會活著的。


    馬車的鈴兒叮當叮當,帶著兩人和一包新一期的《螢石》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布萊克伍德。


    把那包封裝好的報紙寄出去,並沒有花費父女倆太多的時間。之後,他們把馬車委托在布萊克伍德的馬車車站,來到了這座城市的市場區。在這裏,他們可以輕易了解到一些信息。


    “對不起,已經賣完了,明天來吧。”


    走到糧店門口的時候,幫工的夥計阿基·韋坦恩正在把一塊塊厚重的門板卡進臨街店麵的凹槽。這些小店用不起玻璃這種奢侈的東西,便把臨街的牆拆掉,需要關門的時候,就用一塊一塊的長條木板拚接起來,充作店麵。


    “賣完了?這才幾點啊?”


    威廉姆上前詢問,黛西穿著一身黑袍,跟在他的身後。


    “喲,還是羅斯維爾的口音?你們那也沒糧食了吧?跑這麽遠來買我們的?我們也沒有啊。明天一早來排隊吧,早上三點過來,肯定排的上!”


    “早上三點?那麽早?我能買多少啊?有什麽可以買啊?”


    “小麥和黑麥都有,不過小麥很少,三點不一定排的上,黑麥還是有的。現在是50拉姆一公斤,可以麽?”


    “這麽貴!”


    “您別說貴,昨天還40拉姆呢!現在糧價漲的厲害!買的越晚,越貴!而且啊,您隻能買五公斤,不能多買,知道麽?”


    阿基·韋坦恩還算好心,主動提供了很多信息。黛西和威廉姆道謝之後,走到一旁,掏出一個小本子把夥計剛剛的話記了下來。她甚至還畫了一個粗糙的圖,能看出糧價的走勢。


    “最近漲的越來厲害了”,黛西一邊整理自己的數據,一邊用嘴衝手指哈著哈氣。深冬以來的氣溫越來越低,單單是在外麵待著,都能感到透骨的寒氣。


    “恩,糧食,肉,棉布,這些基本的東西都在漲價,而且漲的很凶,看來前線的壓力很大啊。”


    威廉姆站在黛西身體的一側,幫她擋著風。黛西寫完了,收拾好東西,和他的父親繼續前往下一家店鋪。這整個調查過程,都是來自於加斯騰斯的一篇《關於社會調查的基本思路和方法》的文章,在那篇文章裏,加斯騰斯介紹了一種通過分析市麵商品主要價格,判斷經濟和軍事形勢的方法,黛西和威廉姆正在試用,感覺還不錯。


    在布萊克伍德的調查持續了兩個小時,父女倆盯著下午四點的樣子取回了馬車。如果一切順利,他們能在四個小時後回到羅斯維爾。


    “父親,按照加斯騰斯的說法,如果政府無法維持基本生活物品的價格穩定,說明政府正在失去對戰爭的控製力,是一個增加戰爭不確定因素的負麵因子,最近羅斯維爾周邊各個城市的基本生活用品都在漲,輝石的價格也在漲,我們是不是要輸了?”


    “反正肯定沒贏”,威廉姆身為澎湃動力公司的技術總監,還是能接觸到些一線信息的。從他聽到的消息看,前線已經出了大事,安肯瑞因幾乎失去了開戰以來的所有收獲,正在某個地方苟延殘喘。


    “聽說現在正在訓練的60萬新軍,是決定明天春天戰爭勝負的關鍵?我還看報紙上說,尼格魯共和國沒有那麽多士兵,我們的士兵派上去,都是兩個打一個,怎麽也贏了,對麽?”


    “嗬嗬,那也得看對方用什麽東西。如果他們的武器比我們先進,我們也沒有辦法……”


    在這個時點上,整座城市、整個國家的人都在討論這場走向未知的戰爭。到處都是流言,如果沒有確切的消息,沒有人知道戰爭的走向如何。


    回到羅斯維爾,已經是夜裏八點多了,威廉姆和黛西還了馬車,趕回了他們居住的公寓。在公寓的門口,蜷縮著一些流浪漢,這些人為了能夠從公寓門廳裏得到一些暖和的空氣,就那麽裹著些髒兮兮的毯子,希望能度過漫長的深冬。可哪怕如此,每天早上,公寓樓下都會出現新的屍體。


    這些流浪漢也是十一月下旬才開始增多的,有人說他們是破產的地主,有人說他們是沒人要的農奴,也有人說他們是逃兵。可不論哪種口徑,都沒有人去阻止這些人在這座城市的角落裏出現,掙紮,然後死去。


    黛西雖然有心幫忙,可她也知道社會的殘酷。她和父親走過那群人,正要開門,卻突然被人喊住了腳步。


    “黛西學姐!”


    那聲音分外的熟悉,黛西立刻認出了那人。那是豪斯頓·羅利,父母都是工人,曾經的共產主義小組成員,現在還在幫她提供紙張和油墨。


    “豪斯頓?你怎麽在這?快進來!”


    黛西一把把豪斯頓拽進了公寓,拉著他進了門,給他拿了鞋,正打算沏壺茶,就被這個小男生的動作打斷了。他一下跪在了黛西麵前,仰起臉,看著自己的學姐。黛西這才發現,豪斯頓的兩眼通紅,目光驚慌,明顯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怎麽了?不著急,跟我慢慢說”,黛西伸手排著豪斯頓的肩膀,安撫著他。威廉姆遞過來一杯茶,放在了地板上,拉著兩人來到餐廳,又把那杯茶拿過來,坐在了兩人麵前。


    “他們……他們抓走了我爹!”


    “什麽?是因為報紙的事?”,黛西和威廉姆頓時緊張了起來,如果《螢石》再次暴露,他們倆如果不跑,估計也是一個絞刑。


    “不、不是……”,豪斯頓抽了抽鼻子,“是抓兵的,他們,他們把我爸爸抓走了,說他沒有身份證明,要讓他去當奴隸兵!”


    “在羅斯維爾?這怎麽可能?”


    黛西一臉震驚,安肯瑞因可是六大國之一,沒理由因為40萬新軍,就被逼到這個份上吧?當街抓人?還是在首都羅斯維爾?前線的形勢真的這麽糟麽?


    “你怎麽知道的?抓到哪了?哪隻部隊?”


    威廉姆也有些驚訝,不過他關心的東西更具體。身為子爵,雖然隻是羅斯維爾一個小的芝麻粒大小的貴族,可他也是有自己的關係的。提問這些信息,就是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幫上忙。


    “是跟我爹一起的哈德森大哥說的,他們一行四個人,三個都被抓走了,就哈德森大哥跑得快。哈德森大哥說他們穿的衣服是綠色的,不是紅色,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是南部戰區的部隊,他們的訓練服是綠色的,作戰服才是紅色”,威廉姆站起身,重新穿上外套。


    “你們在家等著,我要去找找人,看看能不能問出什麽。這種事不能耽擱,如果被帶走了,就很難找回來了。”


    “我也去!”


    “我也去!”


    豪斯頓和黛西幾乎是同時站起了身子。他們互相看看,開始各自穿上厚厚的衣服。威廉姆無奈的聳聳肩,等他們收拾好,出門離去。


    不幸中的萬幸,威廉姆認識的某位大人物恰好知道這件事情。他把威廉姆引薦給了另一位大人物,另一位大人物安排人把他和兩個學生送到了郊區的軍營,見到了一位軍官。那軍官和隨行而來的仆人聊了幾句,轉身回了營地。威廉姆、黛西和豪斯頓在外麵等了一會,感覺快要凍死的時候,終於看到了他父親和兩位工友的身影。


    “喏,他非要帶上自己的同伴,跟說好的不一樣。看在溫德大人的麵子上,我都放了,以後不要隨便出門,最近到處抓兵,你們小心點。”


    丟下一句態度惡劣的提醒,軍官轉身離去。威廉姆和黛西、豪斯頓,還有豪斯頓的父親和兩位工友,一起告別了那位仆人,回到了威廉姆的家。他的媽媽,還有一屋子的工人和兩位同樣被抓走的工人的妻子,早已擠在了那間屋子裏,通宵不眠,等待消息。見到他們被抓走的丈夫和同伴回來,所有人都非常高興。威廉姆和黛西看問題解決,和豪斯頓說了一聲,悄悄告辭。因為現場太過混亂,豪斯頓和他的父母承諾,一定會登門拜訪,才放了兩人離開。可即使如此,不下二十名工人一路護送,一直把威廉姆和黛西送回了家,確認他們安全,才轉身離開。


    “父親,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要輸了?”


    一進屋,還沒來得及換衣服,黛西就丟出了自己的問題。


    “不知道……不過抓人的是南部戰區,不是現在一直在打仗的西部戰區。我知道的有限,很難解釋為什麽,不過,不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好消息。”


    “是啊,要是加斯騰斯在就好了……”


    黛西嘀咕了一句,看向窗外。折騰了一晚上,天色這時已經開始見亮。下了一晚上的雪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已經停了。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可黛西,仍然沒有加斯騰斯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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