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紮澤·沃特斯彎著腰,手裏拿著一柄鋤頭,高高舉起,繼而重重的砸在地上。春初的土地通過鋤頭的震動帶來的反饋仍然堅韌,說明現在並不是最適合耕種的時候。可哪怕如此,阿紮澤都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這一方麵是出於一位小地主對糧荒的恐慌,另一方麵,也是愛蓮娜工廠的安排。


    自從愛蓮娜平原最大的地主西奧·馬提亞斯被那位大人當著市政廳和手下農奴的麵羞辱之後,愛蓮娜平原就沒了反對那位大人的聲音。大地主們走的走,賣地的賣地,紛紛選擇離開。可像他這樣的小地主,就沒了那麽多自由。這麽多年來,他家的農奴始終就隻有兩三個,土地也不是很肥沃,年年折騰到底,也不過是留下三五十克朗的餘錢,並不能改變什麽,也遠遠稱不上富裕。如果他要像其他大地主那樣,把土地都賣給那位大人,那麽得到的錢,顯然並不能支撐他在小城市作為一個市民的生活。


    “主人,歇一會吧。”


    德博拉·沃倫,阿紮澤唯一的一位農奴,跟上了他的進度。阿紮澤回頭看了看,兩人翻弄過的土地像兩條筆直的河,流淌在黑褐色的土地上。


    “嗯。”


    阿紮澤點點頭,累的並沒有太多力氣說話。他站起來捶捶腰,讓長期彎曲受力的腰部放鬆,繼而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呻吟。德博拉照著他的動作做了一套,和他一起,坐在了地頭的田畦上,看著周圍的新農民們耕作。


    之前,阿紮澤的土地和另一位大地主阿隆·溫格相臨。那位大地主是愛蓮娜平原數得上名號的大地主,名下土地和農奴眾多,愛蓮娜工廠的那位大人來了之後,溫格的農奴跑了不少,後來西奧·馬提亞斯被趕走,阿隆·溫格也就跟著離開了這片土地。他曾經擁有的土地,都被愛蓮娜工廠買了去,租給那些他曾經的農奴耕種。


    “他們幹的可真賣力呀,這麽久了,一次都沒有休息。”


    阿紮澤輕聲感歎,那些人明明是同一撥人,可給溫格幹活的時候,絕對見不到他們像現在這麽賣命。


    “那位大人給了兄弟們公民身份,還讓他們可以得到土地上除了地租之外的生產剩餘。同時,收取的地租也遠遠要低於原來的佃農水平,大家有了身份,又能用勞動換糧食,自然願意幹活。”


    阿紮澤的農奴德博拉和他的主人一起坐在田畦上,看著不遠處那些曾經的農奴,現在的新農民。


    “你呢?你要是想去的話,我也不攔你。”


    和那些名下幾十甚至一百多農奴的大地主不同,阿紮澤在巔峰的時候,也不過才擁有三名農奴,有兩名還被征兵給征走了。因為勞動力不足,阿紮澤和自己的農奴一起勞動,吃的東西也差別不大,所以彼此還算熟悉,關係也處的不錯,交談起來就比較隨意。


    “我去了,地怎麽辦?”,德博拉對這個話題也並不避諱,“去了也還是種地,在這裏也還是種地,有什麽區別麽?”


    阿紮澤聽著德博拉的話,輕輕的笑了。他知道,自己這位農奴同樣渴望自由和平等的身份,但是,自己一向待他不薄,德博拉又是個知恩圖報的性格,自然難以做出放棄他這個主人,去另投他人的行為。而且,德博拉說的也對,這七畝地,讓自己一個人種,還真種不過來。


    “算了,今年你先幫幫忙,等回頭價格合適了,我把地賣給那位大人,你也去當新農民吧”,阿紮澤從口袋裏掏出煙葉,卷一卷,掏出一個陳舊的輝石煙嘴,塞進去,點燃,輕輕吸了一口,繼而沉醉的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


    “我問過工廠的人了,如果你去了,我這邊還可以給自己留三四畝地,算自耕農,並沒什麽影響。三四畝地的出產,也夠我們一家人吃飯了。”


    “那怎麽行,你不是還打算送小芙蘭去城裏上學麽?地真的賣了,小芙蘭怎麽辦?”


    小芙蘭是阿紮澤的女兒,也是德博拉的半個女兒,阿紮澤一直想把小芙蘭送到城裏上學,讓她多些文化氣息。這點小小的願望,德博拉一直都知道。


    “總有辦法的。”


    阿紮澤從嘴裏掏出煙嘴,在地上磕了磕,收進了口袋。太陽還高高的掛在東方的天空上,上午才過去了一半,他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


    忙到下午,日頭西落,阿紮澤才和德博拉回了家。兩人中午都沒吃飯,隻是用隨身帶的餅子頂了頂,晚上回家才能吃上熱乎飯菜。可今天,就在兩人卸下一天的疲憊,坐在低矮的飯桌前,準備吃飯的時候,一位不速之客卻打斷了他們的晚餐。


    “兩位,我叫查理哈裏·沃倫,曾經是西奧大地主的農奴,後來去了愛蓮娜工廠,現在主要負責農業方麵的事情。”


    阿紮澤在查理哈裏進門的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這個人是西奧手下一個有名的刺頭,不服管,總是挨打,還逃跑過幾次,有一次差點被西奧的手下把腿打折。那個時候,可沒人能想象到,這麽一個隨時可能被打死的小農奴,如今成了和地主們平起平坐,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決定地主生死的人物。


    “我知道你,怎麽,那位大人有什麽指示麽?”


    和平原上其他的地主一樣,阿紮澤習慣把加斯滕斯稱作那位大人,而並不直接提起加斯滕斯的名字。這一方麵是為了尊敬,另一方麵也隱晦的表示了對加斯滕斯的不滿。


    “也不是什麽大事”,查理哈裏輕輕拍了拍腿上的土。這兩天,他和另外兩個工作組,要把這片平原上所有剩下的地主們的情況摸透,時間短,任務重,著實把他累壞了。


    “哈裏,來,坐會吧,喝口水。”


    德博拉伸手拉過查理哈裏,讓他在自己的小飯桌旁坐下,阿紮澤見狀,幹脆把自己的碗也端到了小飯桌旁,還招呼妻子又端了一碗出來。


    “餓了吧,來吃點吧。”


    查理哈裏倒也沒客氣,他接過碗看了看,發現那是一碗滿滿的黑麥粥,分量很足,可材料廉價,並不是大地主們看得上的食物。查理哈裏看了一眼阿紮澤,發現他正帶著笑看著自己,他又看了一眼德博拉,發現這位農奴的眼神同樣帶著善意,心裏就輕鬆了些。他呼嚕嚕喝了兩大口,又拿了一塊鹹菜丟進嘴裏嚼了兩下,才說起了他的來意。


    “我這次過來,是因為大人要收回愛蓮娜平原所有的土地,並且消滅農奴製度。阿紮澤先生您是不是隻有一位農奴,就是這位德博拉先生?”


    “嗯,是的。”


    阿紮澤聽到查理哈裏的話,不知為何心頭反而感覺一輕。等了這麽久,石頭終於還是落地了。


    “那就好”,查理哈裏放下粥碗,坐直了身子,“大人的意思,是像您這樣的,自己也參加勞動,擁有的農奴很少,也沒做過什麽壞事的小地主,可以選擇把土地賣給工廠,或者給自己留下四畝土地,自己耕作。同時,你不能再擁有農奴,德博拉大哥的奴隸契約,也必須解除。您看怎麽樣?”


    做自耕農還是離開愛蓮娜?麵對這個選擇,阿紮澤幾乎沒猶豫。


    “我要留下,四畝地,夠了。”


    “可是,主人——”


    德博拉試圖阻止,卻被查理哈裏打斷了,“我們知道阿紮澤先生對你不錯,也沒什麽惡名,所以不會有其他的問題或者事情。阿紮澤先生既然願意成為我們新農民的中的一員,我們自然是歡迎的。”


    “那德博拉呢?”,阿紮澤還惦記著自己唯一的農奴手下,“他也能有地麽?”


    “可以的,這次之所以要把土地都收回,就是為了重新丈量、劃分土地,確保所有愛蓮娜平原的新農民,都有地可種。德博拉大哥也會有自己的土地的。”


    “那就行,我相信你們會給我一個合適的價格的,對吧?”


    “恩”,查理哈裏來之前調查過阿紮澤,知道這個地主,其實也不過是有一個農奴的小地主,對農奴也並不苛刻。他對阿紮澤心裏並沒有太多敵意,“您現在有七畝地,按照大人的標準,每個人可以分到四畝地,我來的時候看到您們已經在翻地了,您的七畝地我們可以不做調整,四畝給您留下,三畝轉給德博拉大哥,同時再從其他地方協調一畝地。這樣,不會影響今年的生產。”


    “可是,阿紮澤他需要這七畝地的收入,來給小芙蘭上學!”


    德博拉終於沒忍住,還是說了出來,“要是至於四畝地,他就沒錢供小芙蘭上學了。”


    “這個倒是個問題”,查理哈裏掏出小本子,開始歪歪扭扭的寫字。他這個動作徹底震驚了阿紮澤和德博拉。看到查理哈裏能寫字,兩人甚至比聽到他宣布要收回土地都要驚訝。


    “你會寫字了?”幾乎異口同聲,兩人同時發問。


    “恩,大人給我們開了夜校,說我們不能沒文化。農奴要想真正翻身做主人,就必須有文化。”


    查理哈裏並沒有隱瞞,他現在掌握的字數有限,不過也足夠對今天的事情做一個記錄。他緩慢的寫完了自己要記錄的東西,起身告辭。


    “兩位的事情我知道了,孩子上學的事情,我會和大人說說,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土地收回和再分配的事,二位如果沒什麽疑問的話,我過段時間過來,把這件事定了,行麽?”


    “……可以”,阿紮澤本來還想再問問夜校的事情,但是他看查理哈裏趕時間,也就沒多說。兩人把查理哈裏送出門,回到屋內,才發現剛剛滿滿的一碗黑麥粥,已經被查理哈裏喝了個幹淨。


    “他倒是真餓了”,德博拉端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大口。勞作了一天,他也餓了。


    “恩,也不容易”,阿紮澤點點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的妻子和女兒已經吃完了,正在收拾碗筷,留給他的黑麥粥和煮豆子,是他這個地主的飯菜唯一比德博拉要好的地方。


    可今天似乎三神故意不打算讓阿紮澤安心吃飯,他剛吃了兩口,就又被人打斷了進食。那人輕輕敲了敲門,繼而直接推門走了進來。


    “阿紮澤,在麽?”


    來人的嗓門很大,說話似乎還有些漏風。阿紮澤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西奧·馬提亞斯那個差點被加斯滕斯開了膛的兒子。雖然對這個喪家之犬為何上門有些不解,可阿紮澤可不敢怠慢。他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皮普大人,有什麽事麽?”


    皮普·馬提亞斯並沒有第一時間理會阿紮澤,他進屋左右看了看,看到阿紮澤桌上那碗黑麥粥,下意識的皺了皺眉。他又看到了和阿紮澤同屋吃飯的德博拉,臉上的皺紋就更深了些。他看看德博拉,覺得有這個人在場自己不好發言,便旁敲側擊起來。


    “我這次來還真有點事,不知道可否讓這個農奴出去一下?”


    阿紮澤還沒來得及說話,德博拉就出了門,頭也不回。要是在平常,德博拉絕對不敢對皮普·馬提亞斯這個態度。可現在愛蓮娜平原已經不是地主家的平原了,德博拉也就有了更多的、表示自己敵意的方式。


    “好了,有什麽事麽?”


    見德博拉被趕走,阿紮澤平複了下心情,才問起了這個四顆門牙都沒了的、曾經大人物。


    “我聽說最近加斯滕斯在收回土地,這不是要我們的命麽?!我家大人想和各位被強行收回土地、趕出愛蓮娜的大人談一談,不知道各位可方便?”


    “你家大人?”


    阿紮澤重重重複了一遍這個句子,“他現在人在哪都不知道,怎麽見麵?怎麽談?”


    “自然是在範恩斯滕,大人會舉辦一次酒會,希望邀請各位出席。到時候,各位對愛蓮娜和加斯滕斯有任何的不滿,都可以隨時提出來。特別是,他現在強行征收你們的土地這件事,我覺得就可以多說一說。”


    “這麽說有什麽用麽?”


    阿紮澤並不喜歡皮普,“上次你們不同意,不也被人搶了農奴麽?”


    “這不一樣”,皮普壓低了聲音,“這一次,我們請了大人物過來,你們隻管說,如實說,大人物自然會有判斷的。”


    聽到這句話,阿紮澤猶豫了。他想了想,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什麽時候舉行,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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