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見到加斯滕斯的時候,他正站在議事會常用的那個會議室的窗前,看著廣場上狂歡的百姓和戰士們。輝石的燈光透過窗戶打在他的臉上,在他那疲憊而憔悴的臉上映出了一格一格的圖案。不大的會議室裏,常見的幾位議事會成員都沒有出現。伊萬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和辛克一起走了進去。


    “伊萬?!”


    加斯滕斯聽到了聲響,回頭,卻看到了一個他以為早已死去的人。他在一瞬間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一臉疲態、表情還有些猶豫的兄弟,大步上前抱住了他。


    “我以為你死了!你還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伊萬猶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加斯滕斯。比起加斯滕斯見到他的喜悅,伊萬的情緒帶著些陰沉和猶豫。這種情緒不僅辛克覺察到了,就連加斯滕斯,也覺察到了。


    “怎麽了?不高興?有什麽不高興的,說出來,我幫你解決!”


    加斯滕斯似乎也因為終於打贏了這一仗而有些興奮。他伸手拍拍伊萬的肩膀,眼神裏的喜悅發自內心、顯而易見。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們已經死了太多的人了,真的。”


    “頭兒。”


    伊萬轉過頭,看著加斯滕斯,表情無比嚴肅。


    “你是魔導師麽?”


    “我不是”,加斯滕斯看伊萬這個樣子,隱隱猜到了他情緒低落的原因,“我不是魔導師,我隻是因緣巧合,可以使用一次禁咒魔法,僅此而已。”


    伊萬沉默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正在狂歡的人們。他們正圍著一個巨大的輝石燈柱跳舞,裏三圈、外三圈,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不少年輕男女甚至旁若無人的在眾人的注目下擁吻,得到了一陣陣的掌聲和起哄聲。


    “頭兒”,伊萬在說話的時候,背對著加斯滕斯,隱去了自己臉上的表情。


    “這次你帶我們出去打仗,沒打贏,我一直都沒怪過你。我從一開始就跟著你幹,我親眼看著你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跡,我親眼看著你把共產主義從無到有的弄起來,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哪怕那場仗輸了,哪怕我死了,可隻要能讓你活下來,隻要能讓愛蓮娜活下來,我都覺得值!就像你說的,人逃避不了死亡,可我們可以選擇自己死亡的方式,不是麽?”


    伊萬的語氣很沉重,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怒意。加斯滕斯和辛克都注意到了他那股怒意,並沒有說話。辛克揚揚手,試圖說些什麽,卻被加斯滕斯阻止了。他壓住辛克說話的意圖,看著窗前的那個背影,等著他繼續傾訴。


    “頭兒,你知道麽,你們走了,我們在山上斷後的時候,我真的想過一死了之。六千人,整整六千人,都被我們丟在了外麵。貝蘭其爾,拉倫茲,裏維,卡夫萊特,克倫斯,赫特瓦,那麽多人都死了,死的悄無聲息,我們甚至連他們的屍體都找不到!我們甚至連給他們一個體麵的安葬都做不到!!我心裏難受,我看著他們死,他們有些是我的戰友,有些是我帶出來的兵,我看著他們去死,我無能為力,我恨不得替他們去死!!!!”


    伊萬按在窗框上的手攥成了拳,條條青筋隨著他的怒意綻放。辛克看著這個和自己一起陪著頭兒從第19敢死隊走出來的同伴,輕輕的揉了揉眼睛。


    “可是!”,伊萬轉過身,直視著加斯滕斯,“可是我不能死!我必須活著,因為你還活著!我必須活著,因為愛蓮娜還在!我必須活著,因為革命還沒有勝利!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我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死,我願意,我心甘情願。革命的勝利道路終將由鮮血和生命鋪就,這也是您說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


    加斯滕斯站起身子,看著伊萬,表情有些痛苦。他兩手交叉,放在小腹前,有些痛苦的攪動。


    “這一路來,我們像狗一樣被人攆著跑。那麽多人為了讓你活下來,都死了,都他媽的死了!!!我也是,我也做好了死的準備,我們留下來斷後的七百二十三人,全部做好了死的準備!我們願意,我們光榮,我們自豪,因為這種死亡是有意義的!!!”


    辛克上前一步,想要說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伊萬看看他,又看看加斯滕斯,終於說出了那個問題。


    “可是,可是,如果你真的是魔導師,如果你真的可以放一次禁咒魔法,你為什麽不早點放?你為什麽要眼睜睜的看著兄弟們去死,卻不願意放那一個魔法?你明知道他們都是不用死的對不對?你明知道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殺光那些敵人的對不對?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說著說著,伊萬從陳述變成嘶吼,又從嘶吼變成了哭泣。他一個大男人,就那麽站在原地,看著加斯滕斯,看著辛克,恣意的流著淚,話語裏帶著悲傷和憤怒。


    “他們都說你是大魔導師!大魔導師無所不能!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了那些屍體,都死了!敵人,十幾萬的敵人,都他媽的死在了你的一個魔法下!你要是可以輕輕鬆鬆殺這麽多人,為什麽還要讓我們去拚命?!你要是大魔導師,為什麽還要讓我們去幫你實現共產主義!以你的力量,根本不需要那麽多犧牲,根本不需要那麽多性命,就可以讓革命勝利!你還看著我們去死,看著他們去死!加斯滕斯,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他媽的是不是在玩我們?!你他媽倒是說話啊!!!!”


    “伊萬!!!!!”


    辛克聽不下去了,伊萬的想法戳穿了他內心最隱秘的猜忌。對這個問題,他有同樣的疑問,卻連想都不敢深想。他沒想到,伊萬竟然直接把這件事放到了台麵上。要知道,就算加斯滕斯親口承認自己隻能釋放這一個魔法,可曆史上並不缺少閑的蛋疼的大魔導師假裝自己無法釋放魔法引誘敵人或者遊戲人間的事例。加斯滕斯到底是真的隻能釋放一次魔法,還是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大魔導師,在遊戲人間,帶著他們這一群苦哈哈鬧革命玩,辛克自己都不敢肯定。不過,按辛克的性格,即使他產生了疑慮,也會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一個合適的方式去和一個可能是大魔導師的人溝通,而不是像伊萬這樣,把他自己和加斯滕斯,都逼上絕路。


    “你別說話!”


    伊萬瞪著辛克,眼神裏的怒意讓辛克一驚。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伊萬如此憤怒了,而憤怒的對象,還是一位可能是大魔導師的男人。哪怕那個人是帶著他們從社會最底層、從軍隊裏用過就扔的敢死隊裏爬出來的加斯滕斯,可當他的名字前加上了大魔導師的前綴之後,一切就已經發生了變化。曾經親密無間、生死與共的革命友誼隨著那一個魔法,出現了裂痕,那裂痕深深的埋藏在不少人的心裏,悄悄的生長、蔓延,已經變成了一道鴻溝。而站在鴻溝一側的,是辛克以為自己早已理解,卻發現他始終都沒有看清楚的男人。


    加斯滕斯。


    “伊萬”,加斯滕斯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語氣低沉,明顯情緒不高。


    “這件事情解釋起來很複雜,有些東西現在也不能告訴你們。但是,我以我的性命和愛蓮娜的未來發誓,我絕對、從來都沒有輕視過你們的犧牲和奉獻,你們每個人的付出,你們每一條生命的逝去,我都記得,我都知道!我從來不會,將來也不會,像你說的那樣,‘玩’你們!”


    伊萬喘著粗氣,瞪著加斯滕斯。窗外的人群已經開始齊聲呼喚加斯滕斯的名字,而每喊一次加斯滕斯的名字,他們都會再大聲的喊一聲,大魔導師。那聲浪一重接著一重,一重接著一重,衝擊在窗欞上,傳入屋內,讓這間屋子裏的三個人,都有些說不上來的尷尬。


    “而且,我也絕對不會騙你們!我是能使用一次魔法,但是使用魔法的前提是要穿上專門的法袍。這件法袍,我沒有,但是露娜·布魯斯特有!我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她從法師塔帶了一件在身上,我當時收留她,也是為了給自己留個後手。但是,為了避免她產生不必要的猜疑,我一直都沒有從她手裏拿走那件法袍。而且,一直到我從她的箱子裏翻出那件法袍之前,我都沒有決定要不要釋放這個魔法!釋放這個魔法不是你們想的那麽容易——”


    雖然情緒激動,但是加斯滕斯還是突然停住了。有些事情他不能說,有些東西他不能透露。哪怕麵對質疑自己、懷疑自己、不再那麽信任自己的同誌,他也必須、隻能、把那些東西憋回去,深深的藏在自己的心裏。


    “我不是沒有看到你們的犧牲,正因為我看到了你們的犧牲,正因為我看到了你們為了愛蓮娜付出的一切,我才決定,我才決定,不打他媽的遊擊!不走他媽的長征!老子既然有一個魔法,老子他媽的憑什麽不用!”


    加斯滕斯的聲音裏帶著濃重的悲傷和一絲絲隱隱的沉重,可是不論是辛克還是伊萬,他們都無法理解加斯滕斯的沉重,正如他們無法理解,長征這個詞,到底意味著什麽樣的選擇。他們隻是沉默著,看著憤怒的加斯滕斯,等著他的解釋。


    “我決定不讓你們白死!我決定不讓大家的犧牲白費!我決定不讓我們辛苦建立的愛蓮娜就這麽拱手讓人!所以,我才去找了露娜,而且,就像我猜測的那樣,她的法袍,還在原地!我從她手裏拿到了那件法袍,穿上它,在外麵放了那個魔法。而且,你說我故意不放魔法看著你們死,那更是不可能的!在穿上那件法袍之前,在和你們一起去打仗的時候,我和你們一樣,都是普通人,都會受傷,都會死!我和你們一樣,是拿自己的命,在博愛蓮娜的未來!”


    加斯滕斯的聲音停了下來,他擦擦眼角,轉過身,看著牆壁上的共運黨宣言,繼續說道。


    “至於我為什麽不早點用魔法,那是因為靠魔法,靠隻能使用一次的魔法,根本無法讓革命勝利!一個禁咒魔法威力再大,能有多大?我今天殺了超過二十萬人,已經算是這個魔法的最大效力了。而要讓革命勝利,你覺得要殺多少人?你告訴我,殺二十萬人,能不能讓革命勝利?如果隻殺二十萬人就能讓革命勝利,你覺得我會不去做麽?你覺得我會放著一條捷徑不走,把自己和你們,都陷於危險之中麽?”


    伊萬輕輕搖搖頭,沉默的搓搓手。他是憤怒,但是憤怒並不是不講道理。加斯滕斯把道理掰開了說,他自然能明白。


    “而且,就算我是大魔導師,可以無限製的釋放禁咒,可那又怎樣?魔導師的壽命很長,可再長也不過一兩百年。一兩百年之後,等我死了,革命怎麽辦?依靠大魔導師一個人的意誌推動的革命,等大魔導師死了,會不會灰飛煙滅?如果灰飛煙滅了,我要這樣的革命勝利,又有什麽意思?我之前就告訴過你們,我自己也一直這麽覺得,革命的勝利,必須由人民自己親手創造,而隻有人民自己親手創造的革命,才能延續下去,才能擁有最強大的生命力,生存下去!”


    “大人……”


    雖然對加斯騰斯說的話有些部分不太理解,但是伊萬能感覺到加斯滕斯的真誠。他局促的搓搓手,擦了擦眼角,“對不起,我有點激動……”


    “我知道”,加斯滕斯無奈的聳聳肩,“換了是我,我也會激動的。畢竟魔法這種事,實在是太玄幻了。而且,第三次大魔潮之後,原本就不可能存在魔導師了,我能放這一次,也是機緣巧合,是不可能重現的。”


    “那我們下一步怎麽辦?”,辛克插話進來,加斯滕斯給伊萬的答案,雖然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但卻並沒有徹底消除那道裂痕。隻不過,在有了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之後,他決定把自己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在下一步的策略上。


    畢竟,現在的愛蓮娜,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


    伊萬看看辛克,知道他已經不想聊這個話題。他自己感覺剛剛的憤怒似乎也有些不講道理。雖然內心的懷疑已經消弭了大半,但是他也知道,現在不是深究這個問題的好時機,便順著辛克的話說了下去。


    “對啊,您使用禁咒魔法殺了尼格魯共和國和保羅·吉布森加起來那麽多人,各國肯定都會聞風而動的,我們該怎麽辦?”


    伊萬也意識到了,這場戰鬥因為一個魔法戛然而止,突如其來的勝利卻並不意味著愛蓮娜可以高枕無憂。下一步怎麽辦,仍然需要他們一起努力。


    “這件事我想過——”


    加斯滕斯剛剛開口,卻被突然破門而入的衛兵打斷了。那人是辛克手下的情報官,這時正一臉焦急的看著屋裏的加斯滕斯和辛克。


    “主席,辛克局長,黛西大人找到了!”


    “找到了?她在哪?為什麽不來見我?”,加斯滕斯上前一步,有些激動。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雖然一直沒找到黛西,也沒時間去找黛西,但是他的心裏,卻始終掛念著她。


    “黛西大人她——”,那人看了一眼辛克,猶豫了一下,說出了一個讓加斯滕斯幾乎崩潰的答案。


    “——她已經犧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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