騁蛟回到自己房中時已是下午三點了。


    她慌慌張張地脫下濕透的紅絲裙,換上水紅色短衫和同色束腿褲,打散發辮,用棉質長巾胡亂一擦,就又開門奔出去了。


    第三進院落與第二進院落之間有曲折的遊廊相連,使她得以緩步行走而不必淋雨。雨中清冽的空氣將過往三個月中燥熱的暑氣一掃而空。


    方才那三個小時無疑是這個煩悶暑假中最令人興奮的時刻了!騁蛟跑過空無一人的神佑大道,穿過人山人海的祭祀廣場,經曆了暴曬和暴雨,最重要的是,留給金烏院的天才們一個帥氣的背影!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忙碌又充實,怪不得這三小時轉瞬即逝。


    不過今天的節目還沒有結束,打掃爸爸的書房也是她期盼已久的工作。


    若要讓騁蛟從家中這數十間房屋中挑出她最愛的一間,她想也不想便會指向這間書房。


    那是園中一片竹林邊上一間四麵有窗的閑寂瓦房。


    聽說他們一家剛剛搬進這間廣闊的宅院時,那瓦房隻是個放些雜物的獨立倉庫。可爸爸一眼就選了這間屋子,用作設計繪圖和放置作品和藏書的場所。她離開爺爺奶奶家,偶爾來到父母身邊小住時,隻是個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四歲孩童,並不懂得這書房的妙處。可隨著年齡增長,她越發覺得這裏簡直是一方極樂天地。


    春天,推開東邊的雕花木窗,融融日光中,幾枝梅花彌散清香,在這幽香中念書習字,自是妙不可言。夏天,麵北的窗前是一片翠涼竹林,夜間開窗聽竹葉瑟瑟,實乃人生一大樂事。秋天,放下筆硯至西窗,遠處溫泉神殿的鍾鼓樓高,近處院門前楓樹紅葉似火,應該耽享此景。冬天,偶爾打開南麵朝向院落深處的窗戶,便可看到在柔弱的陽光中紛紛揚揚飄灑而下的雪花填滿了院中的每個角落。


    這遠離喧囂的書齋是她和爸爸的秘密淨土。父親畫圖,女兒看書,就這樣度過了許多個閑適的午後。因此騁蛟早就承包了這裏的清潔工作,不許童仆們插手。


    推開屋門,看到這房間酸枝木頂板,刻花窗扇,簡樸大方,顯示出屋主追求的並不是富麗堂皇。


    東麵窗下一套黃花梨桌椅,騁蛟逐一擦拭上麵的白玉筆筒筆架,象牙筆舔,黃釉粉彩印盒,翡翠荷葉筆洗,青玉天鵝紙鎮。南麵沿牆兩隻直至屋頂的書架,由於書籍太多,整齊擺好的書上麵又雜亂的塞上好多本,每層都擠得滿滿的,騁蛟隻是擦拭書架上的一些浮塵,並不敢把那些卷起來的書平整放好,也許那翻開的頁數正是爸爸需要一下拿到的。西麵牆上掛著戰神島廣場上瑪爾斯雕像底座四麵雕刻的設計圖。那雕刻描繪了人神戰爭中四位神祗的不同命運——被影陸迷幻之女們設計害死的酒神,激戰十天十夜後被影陸蠻人們合力擊殺的死神,眼看愛人戰亡悲痛欲絕難產而死的月神,以及由太陽女神阿波羅娜親手從妹妹月神阿爾彌斯屍體中拉拽而出的新生的戰神瑪爾斯。這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表現死亡中孕育了新生,失敗中喚起了成功,輪轉不息,諸神如是。正是這幅作品使爸爸從骸骨神匠的諸多學徒中脫穎而出,接過了他的金標尺,繼承了他的名號,成為他絕學的唯一繼承人。


    書房正中是爸爸親手打造的青龍木圓形書桌。這塊散發清香的木材是爸爸為海神島某城設計建造神廟的報酬,是塊千金難求的好木材。為了媽媽那缺根筋的大咧性格,爸爸用了兩個月時間在桌麵上雕出了神佑大陸的地圖。這地圖清楚地展現了整個神佑大陸的麵貌。


    正中間由金水澆灌成型的是太陽神島,那是神佑大陸五島中麵積最大的一個島嶼。它狀似日輪隻在麵向靈神島的方向有個小小凹陷,那正是溫泉城之所在。


    被榮耀之海那浩蕩海水分開的四島位列主神島的東西南北四方,有如堅強守衛。


    東麵是寒冷貧瘠的海神島,島上山石嶙峋,地勢險峻,那裏的漁民、海民性格堅韌,崇敬力量強大的海神和他性情多變的妻子命運女神。島東麵是波濤洶湧的死神海峽,海峽對麵無邊無際的永恒之森常年為濃霧所籠罩,無人能目睹其真容。


    南麵的靈神島,是辛勤智慧的靈神和他美麗高尚的妻子藝美女神的屬地。天氣晴朗時,站在靈神島南邊盾牌城的塔樓上遠眺,就能看到線海對麵歎息山脈與永恒之森銜接處的新月危地。那是神陸麵向影陸最脆弱的部分,也是爺爺明天要去的地方。


    北部藥神島與主神島距離最近,在神佑大陸上以作物豐產和人民熱情而著稱,由多疑的藥神和他的配偶善良的農神共同庇佑。


    西麵的戰神島是神佑大陸的盡頭,歎息之山的起點,由年輕英俊的戰神獨自守護。


    十七年前,戰神島千眼神殿中年僅二十歲的見習巫女————“金葉”的名字出現在溫泉神殿阿波羅娜雕像的巨劍之中,五島震驚!但神意難違,神陸四大家族和金烏院首隻能恭迎史上最年輕的溫泉殿大人入主太陽神島。於是還在繈褓中的騁蛟便與母親和父親一家來到了神陸五島的中心————太陽神島溫泉神殿。


    溫泉神殿神聖的地位和偉大之處不僅記載在《光明史書》中,也為嚴謹的曆史學家們所證明。他們經過幾十年的精心測量後得出了結論——若用鐵鏈將四神島與主神島的東西南北四端分別相連,再將整個神佑大陸提至空中,那麽能使整個大陸不偏不晃平穩升空的那個中心點正正好好在溫泉神殿中心的那眼溫泉處。


    在這桌麵的地圖上,金色太陽神島溫柔的臂彎中所鑲嵌的紫鑽金睛正是溫泉神殿的象征。


    那隻閃光的眼眸在外形上完全仿照老骸骨神匠為溫泉神殿所鑲鑄的“俯視之眼”。雖用料遠不及真品,但爸爸是嚴格按比例縮小仿製了他師父的名作。


    溫泉神殿的那隻眼睛通體由采自海神島礦坑中的珍稀紫金打造。老骸骨命數十個學徒輪番打磨,使這隻一人高的巨大眼睛在陽光照射下所發出的紫色光芒能被遠在妙法山上的人看見。這光芒雖耀眼,若與製作眼眸的紫鑽相比,卻仍是稍遜一籌。那些拇指蓋大小的紫鑽由老骸骨不舍晝夜地精心雕刻切割成最易反光的八麵體,再密密地鑲嵌在眼眶內部。不需陽光,隻要有一豆燭火,這些紫鑽便會閃耀起來,發出無數細小但奪目的光芒。被千萬顆紫鑽圍在中心的,是一顆成年人頭顱大小的黑色珍珠。在無星無月的漆黑夜晚,隻有這黑珍珠做的瞳仁獨自發出幽幽冷光。


    諸神的眼睛是紫色的。


    沒有一支人類種族能擁有這種顏色的眼睛,這騁蛟自小就在書中讀到過。一百一十七年之前,戰神本尊曾在守衛歎息之山的將士麵前現身。可據記載,神祗紫眼的光芒太盛,無人敢於抬頭仰望,那些窺視戰神麵容之人雙目皆盲。


    可既然如此,怎能斷定諸神的瞳仁也如常人一般是黑色呢?


    騁蛟小時曾經問過爸爸,師尊他為何敢在象征太陽神全知全能的“俯視之眼”中使用黑珍珠來代表瞳仁?


    爸爸是這樣告訴她的:“師父當年為這點睛之筆苦惱不已,生怕擅作主張雕鑄聖物招來禍事。於是便寫信給當時的金烏院首紫染﹒鋒鏑,翻山之役時紫染院首曾見戰神乘千眼火鳥駕臨。紫染院首將信件焚燒,請求指點並發願會為太陽神修建世間最宏偉的雕像。第二天一早,溫泉神殿的祭台上就出現了一隻烏黑的巨蚌!無論刀棍撬,錘子砸,都無法把蚌殼打開。骸骨聞訊由戰神島日夜兼程趕到溫泉神殿,這蚌便對著骸骨自動打開了殼子。裏麵是一顆極美的大黑珍珠,珠型圓潤,熠熠生輝。骸骨摘下珍珠,巨蚌竟瞬間枯萎成灰了。如此奇事,無人曾見!連同當時的溫泉殿——光·金翼巫女都捧珠叩謝神恩!果然,當這顆神賜之珠被嵌入雕刻的紫眼之中時,契合之完美使凡夫俗子無以言表!”


    “正因如此,”爸爸會模仿老骸骨神匠沙啞的嗓音結束這個故事,“我從不敢妄稱“俯視之眼”這聖物出自我手,此乃神靈驅使我的肉身所完成的神跡,我不過是有幸在點睛那刻成為諸神的工具而已。”


    骸骨神匠那年二十五歲,在此之前人們因他“烏腳”的單名輕視他,“俯視之眼”為他贏來了得以傳世的姓氏——骸骨!沒有子嗣的他將姓氏留給了最得意的弟子——伊革菲·骸骨,那就是騁蛟的爸爸!


    骸骨神匠臨終時無牽無掛,沒有先他而去的子孫,也沒有難舍難離的遺孀,他在諸神的金光中榮登了寧靜山。


    “難道擁有深愛的人是諸神的詛咒麽?”


    騁蛟一邊擦拭書桌一邊想。她想到了明天萬一寺的分別,想到了爺爺滿是皺紋的笑臉,一下子就高興不起來了。


    窗外高遠之處,溫泉神殿的鍾鼓樓已響起沉沉的鼓聲。夜幕降臨,一百零八下鼓聲敲盡,人們便要閉門禁行了。外麵的雨勢絲毫沒有要減弱的樣子,依然瓢潑盆灑一般嘩嘩落下。


    這世界的布局,無論是巨大的島嶼還是細小的泉水,朝霞時催人起身的鍾聲還是暮色裏勸人歸家的鼓響,處處體現出神力無邊。望向這茫茫雨簾,騁蛟深深以為能在這無邊無際的神力庇佑下生活,是渺小人類在這浩瀚宇宙間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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