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冷風並不具備催敗良薑葉片的威力。它們還在雪鬆山的緩坡上層層疊疊的舒展著手掌一般的大葉子。莎婷挑出那些飽滿多汁的葉片摘下,半小時左右腰上的小藤筐就裝的滿滿的。


    下山時,莎婷在曲折的山路上健步如飛,到了山腳下,路逐漸寬闊,透過稀疏的樹木,她看到自家小屋的窗戶中隱隱透出燈火的亮光。


    莎婷焦急地奔跑起來。


    她先繞到亂糟糟的後院。蘋果樹垂著頭站在那裏,它原來曾經有過繁茂的樹冠,每年結出漂亮的紅蘋果,現在已經枯死了。樹下本是羊圈和雞舍的地方現在變成荒草堆裏的爛木板和散發著臭氣的泥堆。莎婷從那裏拎起一捆木柴扛在肩上,那是她昨天偷偷藏在這裏的。她快步回到房頭的水井旁,木桶還在她昨天放下的地方。她打了一滿桶水,向家中走去。


    推開門,父親粗重的鼾聲從臥室傳來,他昨天一如既往地喝了個爛醉,等他起床還得再過一段時間。壁爐中的火早已熄滅,隻剩灰燼。木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搖擺的燈火照亮了它旁邊一張女人的臉。


    瑟倫茵坐在那裏。一隻手托著腮幫,另一隻手在木桌上輪流輕敲,長長的指甲與桌麵刮擦,發出呲呲的聲音。她正斜眼看著剛進屋的莎婷。


    “我去山上撿了些柴火,還順便打了水。外麵起風了,屋裏很冷吧?”莎婷趕在她開口之前先說話,“請你稍等,我馬上就把火升起來。”


    莎婷把水桶放進廚房,走回壁爐前蹲下。她熟練地把引火物丟進爐膛,從柴堆裏挑出細小的枝條逐漸添加,很快橙色的火苗就熊熊的燃燒起來了。


    瑟倫茵走到壁爐前,莎婷發現她竟然沒有穿鞋,隻穿了薄棉襪站在冰冷的石頭地板上。莎婷站起身來,默不作聲的走進父親仍在酣睡的臥室,從床底的一大堆各色鞋子中挑出一雙軟底的粉紅毛毛拖鞋。離開時還從床上拿了一塊小毯子,她剛才注意到瑟倫茵穿著她新買的粉紅麻紗編織套裙,裙子很漂亮,但是不適合今天寒冷的天氣。


    “穿上吧,母親。”莎婷把鞋子在她腳前放好,並把披肩塞進她懷裏,“我去做早飯。”


    儲藏食物的櫃子已經空了一大半,放酒的櫃子卻還堆的滿滿的。莎婷舀了一碗麵粉倒進盆裏,又從水桶中舀了一碗水倒進去,開始攪麵。


    她聽見身後傳來拖著鞋子走路的聲音,瑟倫茵跟過來了。莎婷並沒有回頭。她能想到她正靠在廚房門口看著她的樣子。


    與十一年前莎婷初見瑟倫茵時相比,那女子老去了很多。自然卷的黑發中出現了銀絲,總是拋出多情秋波的黑色大眼下出現了深深的褶皺。她是破落商船隊長家的獨女,普通鹽商的遺孀,曾經是個嬌小的黑發美人兒,現在美貌不再,但卻依然喜歡四處尋歡作樂,以及嘲弄諷刺莎婷。


    “早上起來沒看到你,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呢!”她慵懶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挑釁。


    “我怎麽會不告而別呢,母親。”莎婷答道。


    “今天就要去金烏院的人還站在這兒給我們做飯。”她舌頭抵著牙齒,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說出去誰會相信啊?!”


    “我不是一直都這樣麽,母親。我應該照顧你們。”莎婷答道。


    “我知道,你隻是捎帶照顧我。”她略顯浮誇地長長歎了口氣,“我哪有這麽好命啊,還不是托你爸爸的福氣?你是該好好孝敬你爸爸!變賣家產,隻為了讓不懂事的小女兒上戰神島見見世麵,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巫女們。要不是他把你養得這麽好,你能上金烏院?諸神憐憫,我怎麽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我這把年紀了,最遠也隻到過鯨波城,你可是五歲就去了戰神島呢!”她又發出“嘖嘖”的聲音。


    莎婷咬著牙不吭聲,用筷子把麵糊裏還沒被打散的麵疙瘩一個一個摁碎。


    “你爸爸甘願變賣家產隻為讓你去戰神島見世麵。”


    這是瑟倫茵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題。以此來顯示出她在這個家中經受過很大的委屈,沒有受到過足夠的重視。


    其實當時變賣的家產都是媽媽辛苦經營藥店掙來的,目的是為了給父親口中的“能讓全家人過上好日子的大生意”湊本錢。之後,提出要帶莎婷和哥哥去戰神島的也是媽媽。父親堅決不同意帶著那個讓會讓他丟人的殘疾兒子,隻同意帶莎婷一起去。而且那趟旅程他們提前很久出發,坐最慢的船,一路上省吃儉用,在戰神島住最破的旅店,隻花去了那份錢財的一小部分。


    盡管是那樣,身在戰神廣場的典禮中確實是莎婷灰暗人生裏最幸福、最閃光的時刻。


    那天,媽媽在戰神廣場邊的看台上搶了一個靠欄杆的位置,離廣場中心的戰神像遠的不得了。但在那人山人海、五島同慶的典禮上,那已算是一個好位置了。媽媽讓小莎婷站在欄杆上,她從後麵緊緊地抱住她,給她指:“快看女兒,那個中間穿大紅衣服的是我們的溫泉殿大人,她女兒在她身邊站著,嗯~我怎麽覺得她好像還沒有我女兒個子高呢。那個白色衣服的是桫欏殿大人,跟她站在一起的是她的丈夫,他正是那位燃燒軍團的首領。啊,揮戰旗的那個好像是他們的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我也看不清。看莎婷,快看!那個高大的老婆婆,那是森守殿大人!連她也來了!哇,我們這一趟來的真是太值得了!她帶的那個男孩兒,好像是她的孫子。怎麽那麽瘦?!他可沒有你哥哥長得壯實,對不對?”


    媽媽一直興奮地指指點點,給莎婷解說。


    再度重溫那時的記憶,莎婷一點也不羨慕那些金光閃閃的巫女們、將軍們或是他們完美幸運的孩子們。她隻羨慕那時的自己。因為她被媽媽緊緊地抱住,兩個人說笑著,感受著彼此溫暖的熟悉的體溫,同樣的灰色長發在風中糾纏在一起。


    典禮之後,事情就一直不順利。


    父親很不高興。因為媽媽能憑借服裝和站立的位置分辨出戰神像下的那些大人物們。這是濏黛婆婆曾經教過她的。她還一直在給莎婷講各種有關戰神、月神、死神的傳說。那是她在濏黛婆婆家中的書裏讀到的。父親在旁邊悶悶不樂地聽著,他氣惱自己什麽都不懂隻能瞎胡亂看,嫉妒妻子的知識和才華。


    他在人群裏喃喃地小聲咒罵他唯一認得的大人物——戰神島軍統冥王·龍冉。當上軍統之前,龍冉致力於剿滅在無盡海上活躍的海盜。據說莎婷的爺爺曾是其中頗有威名的一員。靠打劫所獲得的財富和姓氏在與龍冉麾下燃燒軍團的遭遇戰中連同性命一起失去了。因此,父親從跋扈首領家的少爺淪落為遊蕩在海神島上沒有姓氏、沒有財產的普通年輕人。回憶曾經輝煌的家族,感歎自己多舛的命運使他的心情更加低落,一直在埋怨媽媽不該花錢費勁來這種地方湊熱鬧。


    父母鬧別扭的時候莎婷卻被戰神島集市上的水果吸引。


    那是一種用特別的方法製作的柿子,葡萄酒醃製以後,柿子裏酸澀的味道被完全去掉,變得又甜又軟。賣柿子的小販給莎婷嚐了一小口,莎婷馬上被那帶著微微酒香的特殊甜味征服了。她想到哥哥亞迅喜歡吃各種甜味的東西,她想到自己在戰神島品嚐新奇美味的時候哥哥還在煙霧鎮的小店裏沒完沒了地編纜索,於是吵著鬧著要買幾個。


    父親氣惱地扭頭走掉了。媽媽問了柿子的價格後也皺眉衝莎婷搖了搖頭。


    莎婷執拗地站在原地不走,一定要買。


    媽媽也有些生氣:“女兒,如果可以媽媽也想給你買下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但這水果的價錢我們付不起。”


    莎婷哭著說出了哥哥一定會喜歡吃這樣的話。


    媽媽的臉上露出了後悔和內疚的表情。她摘下珍珠耳環與小販商量,小販遞給了她們一袋柿子。莎婷有些不知所措,因為她知道那對耳環,還有媽媽手上細細的金戒指和身上的真絲禮裙是結婚時爸爸花光所有的積蓄送給媽媽的禮物。


    為了參加戰神雕像落成的慶典,媽媽隆重地穿戴了她最好的東西。


    回海神島的船上,父親發現媽媽的珍珠耳環不見了。當他知道媽媽用那耳環換了一袋水果時,他們兩人之間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爭吵。莎婷緊緊抱住裝柿子的小袋子在散發黴味的船艙角落裏默默流淚。那是她第一次深深體會到——獲得想要的東西也不一定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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