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早逝,父親的時間和精力都耗費在處理不完的公務和培養長子上。他和嘉陵雖然也擁有“鋒鏑”的姓氏,但卻像影子一般,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兩人從小跟著仆人長大,在相互陪伴的漫長歲月中,經常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可憐之處。修染比嘉陵幸運,雖然並不被父親所喜愛,但大哥死去了,父親隻能選他。可排行最小又身為女孩的嘉陵就沒有扭轉命運的機會。她早早就被遠嫁到海神島,成為父親維係遙遠疆域忠誠度的棋子。


    修染掌權後,總是盡可能地彌補妹妹。她婆家治下的那幾座萬一寺的賬目簡直是慘不忍睹,修染不僅沒有追究過,還經常暗中幫她貼補。有幾年,海神島黃熱病疫情嚴重,萬一寺本該與神廟攜手擔負起防疫、治疫的工作,可嘉陵那短視的丈夫竟然在疫病流行時袖手旁觀。疫情過後,他半逼半騙地把許多失去雙親的少年人送往永恒之森,借機沒收了他們的家產。這事情一度鬧到溫泉殿金葉巫女那裏,讓修染十分被動。


    類似這樣的狀況有不少。修染總是壓抑著心中的不快,幫嘉陵把事情擋下來了。


    他忘不了他們共度的那些童年時光。


    當他一個人在金烏院圖書館的角落裏呆上一整天時,仆人們隻是象征性地尋找,而嘉陵可以拎著飯盒在圖書館裏轉上幾個小時,直到找到哥哥。然後兄妹兩個人安靜地坐在地上分享飯菜。每年的神臨節,父親會帶著大哥和有表演的院生們渡過火焰湖去參加慶典。他和嘉陵總被留在島上。他倆會在半夜爬起來,偷跑到金烏島的渡口邊看煙火。當夜空中的一大朵焰火照亮火焰湖對岸眾神廣場上擁擠的人群時,他幾乎要在被拋棄的孤獨感中沉下去了。是妹妹伸出胖胖的小手,抓住他,拉起他。他還記得嘉陵遠嫁時,隻是麵無表情地對著前來相送的父親和大哥行了個禮,可卻握著修染的手落下了眼淚。


    他們的確曾經是彼此唯一的支持,但分別的時光早已超過了共度的歲月。修染雖然還是孤身一人,嘉陵卻有了新的家庭和自己的骨血,這些早已成為淩駕於他們兄妹感情之上的存在。


    他冷眼旁觀著妹妹讓自己的獨子隨母姓“鋒鏑”、趁修染生病把潘洛送來,指使潘洛分享舅舅的權力……這些都是明證——嘉陵不再被往昔歲月所牽絆的明證。


    對此心知肚明的修染從未想過讓妹妹如願!


    讓潘洛坐上金烏院院首和萬一寺寺首的位置,這怎麽可能?如果說嘉陵是在艱難漫長的歲月裏被磨硬了心腸的話,那修染隻會比她更甚。


    他一如既往地對妹妹表現出大度和謙讓,並把潘洛留在身邊。


    那孩子雖蠢,但在關鍵的時候能派上點用場也說不定呢?畢竟人人都知道他是我唯一的繼承人選。計劃中如果出現變數,我總需要有應對的辦法啊!


    想到變數,修染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桌邊起身,踱步到寬大的窗前。


    讓他心煩意亂的是剛才的早報——桫欏殿光·茯苓巫女今早抵達太陽神島,下船後直奔溫泉殿大人的府宅。


    茯苓一定會來,這是修染早已預料到的。


    她的丈夫和兒子悲慘地死去,唯一的女兒是她心之所係。因此,他提出讓茯苓的女兒作為新生代表在開學典禮上發言。那個一心一意要為父兄報仇的小女孩應該會成功地扮演修染喉舌的角色。


    隻要來到太陽神島,茯苓巫女就一定會去見金葉巫女,她們兩個是血盟密友。這正是修染的另一步棋——讓茯苓巫女對金葉巫女施加影響。


    溫泉殿大人金葉巫女是他計劃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也是整個計劃中最大的變數所在。修染曾經明裏暗裏地試探過她,但這位年輕的溫泉殿卻總是能以她獨有的作風敷衍過去。


    修染並不著急。因為他知道,以金葉巫女的身份和地位,置身事外是絕不可能的,她應該隻是想在表態之前考慮周全。金葉巫女的女兒也是今年新院生中的一員。修染注意到溫泉殿大人有意讓她的女兒隱姓埋名。他明白那做母親的用心,不願意在沒把握的時候把自己的孩子牽扯進去。因此他就裝作毫不知情,賣她個人情。等到大局已定,溫泉殿大人不得不表態的時候,這可以作為談判的籌碼。


    修染望向窗外。


    籠罩火焰湖的濃霧正在散去,此時的湖水是灰中帶點若隱若現的藍。遠處妙法山的投影不停後退,這預示著今天將會正如修染所期待的那樣,是一個燦爛的晴天。


    迄今為止,連天氣在內,一切都在按修染的計劃進行。但為何他的心中卻如此不安呢?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去分析已知的所有情報。


    海門未按禮儀舉行迎接典禮。茯苓毫無顧忌地隻身前往金葉的府邸。血眼之夜的巨大變故後,她們已經兩年未見了,卻還是如此親密無間!這正是我該擔心的啊!


    往事不可追!但此時此刻,修染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崇紫、他們剛出生就死去的女兒、還有那個孩子。


    十七年前的輪轉日,前任溫泉殿大人風刃·崇紫突然宣布歸隱永恒之森。提前接到密令的四島鎮殿巫女均已抵達溫泉神殿,而風刃·崇紫也早已登上前往新月危地的渡船離去了。近在咫尺的修染是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人。


    縝密的計劃和突然的離去,擺明了是心懷憤恨的崇紫不願見修染最後一麵。


    她隻留給修染兩張紙。


    第一張是風刃·崇紫以溫泉殿鎮殿、神陸守護的身份給金烏院院首、萬一寺寺首的修染·鋒鏑下的最後一道指令——“諸神已為神陸選好新的守護,請鋒鏑大人會同四島鎮殿巫女至溫泉神殿崇陽宮開劍迎新。”這張紙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給修染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第二張是她托管家烏蘭達轉交的,是崇紫留給修染的。半張不知從哪兒撕下的信紙上草草寫著幾行字——“時光之河泊泊流走,奔向永恒從不回頭。徒留渺小可悲之人,哀歎、哭泣,生命短暫、悲喜皆幻!”修染默默念著,讓那短短的幾行字一筆一畫地刻在心裏。


    她從未相信過我……從始至終我都是孤身一人……


    修染痛苦地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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