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斂受夠了苦日子。


    他能隱忍,能吃苦,不代表他喜歡一直這樣下去。


    在楚國王宮的時候,衛斂六歲前都是沒人管的小可憐,過得和宮裏的小太監沒什麽不同。


    當時宮裏有個寵妃,入宮兩年無子,無法在後宮站穩腳跟。衛斂看中時機,故意在禦花園一頭撞到妃子懷裏。宮人立刻斥罵他不長眼,要拉他出去打板子。


    “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小太監沒教好規矩,竟敢衝撞娘娘。”


    小衛斂抬頭,露出那玉雪可愛的麵容,倔強道:“我不是小太監,我是公子斂。”


    這竟然是一位公子。


    寵妃忙讓人放開他,差人打聽,才得知這孩子是楚王的七公子,生母早亡,在宮中孤苦無依。


    這境地倒與自己相似。寵妃一時自憐,她母族出身不高,在宮中無依無靠,隻有陛下的寵愛。可聖寵又能維持多久?太醫說她體虛,恐難有孕,宮中無子嗣傍身,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眼下見了這七公子,寵妃一時便生出一些心思。


    此後,寵妃對衛斂噓寒問暖,時時照拂。衛斂也隻做懵懂不知,對寵妃露出孺慕之情。宮人見風使舵,他的日子很快就好過很多。


    又過一月,寵妃仍未有孕,終於以“在宮中一人寂寞,想要個孩子作伴”為由,將衛斂討到膝下養著。對於寵妃的請求,楚王自然答應。


    衛斂至此徹底擺脫那些欺淩取笑、饑寒交迫的生活。


    寵妃對衛斂並無母愛,隻是利益所需。她以為這個孩子什麽都不知道,卻不知衛斂什麽都知道。


    當年六歲的孩子,便已心如明鏡,禦花園內故意一撞,就是算計到這樣的情況。


    衛斂不需要一份感天動地的母子情。寵妃需要一個兒子安身立命,他也需要一個靠山改善境遇。利益交換,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他不介意多一個母親。


    未曾想才過繼半月,寵妃便被診出喜脈,有了自己的兒子,此後便對他淡了些。衛斂不哭不鬧,反叫寵妃生出些許憐惜。她當這孩子是福星,何況既收養了,總不能一腳踢開顯得自個兒心狠。


    衛斂仍然過的很好。


    隻是當秦軍壓境,楚國需要交出一位質子時,衛斂仍是最無足輕重的那一個。


    舍便舍了。


    他那麽小就知道為自己爭取,何況如今。


    沒有人比衛斂更了解宮中人有多勢利、多看菜下碟。他今日人人可欺,蓋因秦王厭棄。倘若搭入了秦王的眼,明天便是山珍海味任他挑選,八百裏外的荔枝也得快馬加鞭給他送來。


    那麽問題來了。


    他得先見到秦王。


    根據兩國關係來看,秦王不殺他都算仁慈,更別提召見他。


    想指望對方主動是沒門的。


    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


    衛斂在王宮中長大,見多了嬪妃們爭寵的伎倆。他也不是要人死心塌地,引起對方幾分興趣,能在宮中不那麽舉步維艱就夠了。


    他不曾見過秦王,隻是耳聞過那位的傳言。


    秦王姬越,冷血好戰,殘暴不仁。他的兄弟都因奪位而死,最後是太後扶持九歲的姬越登位,外戚專權,視幼主為傀儡。


    但秦王十四歲時就鏟除外戚一族,親手斬下丞相頭顱,將外黨連根拔起,誅滅九族。那時永平城內血流成河,連天空都泛起泣血之色。


    後又幽禁太後數月,冒天下之大不韙,賜其白綾三尺。


    他以雷霆手腕平定內亂,接著就把目標定在六國。


    十五歲滅夏。


    十六歲伐陳。


    十七歲戰梁。


    十八歲連占燕、魯兩國。


    二十一歲,攻楚。


    戰無不勝。


    推崇他的讚他天生戰神,天命帝王,害怕他的斥其人間閻羅,一代暴君。


    ……這些都跟衛斂沒什麽關係。


    他隻知道這個人很難搞。想引起秦王的興趣,保不齊是去送命。


    可總要去試一試。


    秦王沒有設立後宮,也從未對任何人表現出青睞。時下男風盛行,沒有人知道秦王喜歡的是男子還是女子,更別提什麽類型。


    衛斂在思索應該給自己立什麽人設,才能引起秦王注意。


    似那般眼裏隻有打天下的君主,應當不太會憐香惜玉。


    奴顏婢膝、百般諂媚肯定不可,這樣的人秦王見得多了。衛斂自己也厭惡這般作態。


    品性高潔、孤芳自賞?


    也不行。既然真清高又何必眼巴巴湊上去,這種欲迎還拒的把戲不能拿到秦王麵前丟人現眼。


    那麽……鋒芒畢露,勢均力敵?


    強者倒是能激起征服欲。隻是在那之前他恐怕已經被拖下去砍了。秦王不會把一個威脅留在身邊。任何君王都不會。


    衛斂接連否決掉幾個方案,覺得很是頭疼。


    他根本就不了解秦王,談何攻略。


    衛斂又將窗子打開一小條縫,迎麵拂來的冷風讓他醒了醒神。


    天色已有些陰翳。宮道上的宮人仍在掃雪,還有個掌事模樣的太監催促著人幹活。


    他心頭一動。


    青竹閣地處偏僻,平日裏人跡罕至。這條宮道是通往冷宮的唯一方向,夜裏都覺得陰風陣陣,更沒什麽人走。


    雪一連落了幾日,都不見有人過來掃,今天卻這麽煞有其事,說明待會兒有一位大人物要從這裏經過。


    秦王宮沒有妃子,像什麽寵妃趾高氣昂去冷宮嘲諷落魄妃子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那麽經過的人,隻會是……


    秦王。


    千載難逢的機會。


    秦王的行蹤可不好得知。衛斂原本還在思忖如何來個偶遇,這下好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衛斂曾和宮女打聽過一些秦王宮中的消息。他雖不受秦人歡迎,可生的一副好樣貌,兼之溫文爾雅,照樣能惹得一幫小宮女臉紅心跳,一問就什麽都說了。


    比如衛斂就了解到一件事。


    秦王的出身同樣不高,生母是失寵的雲姬。他小時候和母親是在冷宮相依為命長大的。


    雲姬在冷宮中瘋癲,某個雪夜裏投井而死,隻留下雪地上一雙腳印。


    後來秦王繼位,前些年受太後挾製,從未看過一眼母親葬身的枯井。


    直到把太後賜死,他才命人打撈起井底的生母屍骨,好生安葬。


    在大雪紛飛的夜晚,年輕的帝王有時會去冷宮,在那張已然腐朽落滿塵埃的小床上坐上一坐。


    或歇上一整夜。


    衛斂覺得他和這位秦王還挺同病相憐。


    不同的是,他連一個有母親的童年都沒有,也沒有什麽溫暖可去追尋。


    秦王本是秦太後棋子,最終這枚棋子掀翻棋盤,重新將天下大勢定局。


    衛斂是楚國棄子,至於這枚棄子能不能重新發揮出價值,就未可知了。


    眼下,衛斂關上窗,攏了攏身上的狐裘,就要起身。


    長壽不由問:“公子,您要去哪兒?”


    衛斂推門:“去守株待兔。”


    ……這天下,恐怕也隻有衛斂敢將那位暴虐的君王形容為兔子。


    長壽忙道:“您再添件衣服!”


    “不必。你們也不許跟來。”不身形單薄、煢煢孑立,怎麽顯示出淒慘的境遇。


    “誒,公子!這――”長壽無措地望著長生,“外麵冷!”


    長生阻止了他:“公子自有主張。”


    積雪很深。


    便是被清理好的宮道,踩上去也極為滑溜,稍有不慎就會摔倒。


    幾個掃雪的宮人已經收工走人,偌大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衛斂一身素白雲錦長衫,裹著雪白狐裘,立在風雪中。錦緞般的墨發披在披在身後,唇紅齒白,眉目如畫。


    他這身行頭是從楚國帶來的。到底算個貢品,不能太寒磣。楚國尚白,喜飄然大袖,一身白衣襯得衛斂愈發清雅出塵。


    衛斂沒有等多久,遠遠的就抬過來一頂黑色龍輦。前後跟著十二個宮人,並一個總管太監,若幹侍衛,浩浩蕩蕩。


    耳朵再聾的人,也不可能聽不到這陣仗。


    衛斂耳尖微動,佯裝才發現的模樣轉過身,狐裘擦過地麵,打出一個好看的旋兒。


    他看到那頂步輦,怔了怔,隨即垂眸,安安靜靜地跪在地上。


    與楚國相反,秦國尚黑。黑色龍紋步輦,十二人儀仗規格,很容易就能知道來者身份。


    步輦漸漸靠近,姬越便注意到那個跪在路邊的青年。


    一路上下跪的宮人不計其數,沒一個得到姬越的眼神。可這一個,實在不容忽視。


    青年跪在雪中,並未擋道。他垂著眸光,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側臉完美無瑕。


    唇瓣瑰豔,似皚皚白雪地中一抹迎霜傲雪的紅梅。


    自有一股羸弱不堪的風姿。


    等步輦就要過去,姬越方隨意道:“停。”


    太監總管李福全立刻尖聲道:“停!”


    步輦被穩穩地放下。


    “那是誰?”姬越倚在龍輦上,支著頤問。


    李福全忙高聲問道:“前方何人?”


    衛斂抿唇,以額觸地行了個大禮,起身才道:“質子衛斂,拜見秦王。”


    衛斂。


    這個名字很陌生。


    但衛是楚國的國姓。


    姬越想了想,終於記起楚國半月前來議和,送來許多寶物與一名質子。在姬越心中,質子與那些死物沒什麽兩樣,都是戰利品罷了。


    近侍問他要怎麽處置楚國質子,姬越本想殺了,轉念又道:“充入後宮罷。”


    本意確為羞辱,他諸事繁多,轉眼就拋到腦後。


    原是一個難得的美人。


    然姬越對美色並無興致。他素來喜怒無常,這會兒願意問衛斂一句話,下一刻也能突然就殺了他。


    姬越支起身:“外頭天寒地凍,何故在此?”


    衛斂跪著,不敢抬眸。


    卻能聽到秦王的聲音,年輕而悅耳。


    與想象中的陰鷙一點兒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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