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已是晨光熹微。


    衛斂昨晚是裝暈。秦王洞察力敏銳,他恐再演下去露出破綻,索性暈倒了事,被秦王一路抱了回去。


    兩人同榻而眠,蓋的是兩床被褥。衛斂開始還暗自警惕,然他發熱並非作偽,身心俱疲,漸漸便真睡了過去。


    然後一醒來就對上秦王的臉。


    ……說實話,大清早的,還挺嚇人。


    秦王生的委實俊美,五官無可挑剔。睫毛極長,根根分明。鼻梁高挺,唇淡而薄,形狀恰到好處。


    衛斂注視片刻,姬越便睜眼,露出最好看的一雙眼睛。


    他嗓音猶含清晨初醒的喑啞,微微上挑的鳳眸滿是清明:“孤長得可合你意?”


    衛斂一驚。


    待反應過來,立刻掀開被褥,在床榻另一側跪下俯首,聲音帶上一絲緊張:“秦王。”


    姬越懶懶撐起身,墨發隨意傾瀉,模樣很是勾人。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麵前跪拜的青年:“看來這回是真醒了。”


    衛斂低聲:“衛斂昨夜……可有冒犯?”


    怎麽沒有。他昨天拽著他袖子不放,抱著他喊娘,還把眼淚全抹在他身上。


    八百年都沒有人敢這麽對他。


    姬越卻不答,反而戲謔道:“冒犯倒不曾,你將孤伺候得很好。”


    青年清醒時的模樣實在太正經,與昨晚的迷糊可愛截然不同。姬越不由生出些惡趣味,想看看將他逗弄得臉紅的模樣。


    衛斂臉上果然露出茫然之色。


    ……伺候?


    姬越勾唇:“你昨夜病重了些,應是不記得。就在這龍榻上,孤幸了你。”


    衛斂:“……”


    嘖,要不是他清楚地記得昨夜到底發生過什麽,差點還真信了。


    秦王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一流。


    秦王會演,衛斂也不逞多讓。


    衛斂很快露出震驚之色,麵頰又微微泛紅,浮起些許無措。


    “害羞了?”姬越突然欺身過來,發絲落在衛斂的臉上,微微的癢。


    衛斂倏然抬眸,眼中慌亂,欲言道:“您……”


    卻被秦王一把攥住下頷。


    姬越狹長的鳳眸微眯,細細端詳衛斂的麵容,讚歎道:“好一個美人。”


    “似你這般美人,天生就該納入後宮,在男人身下承寵。楚王真是將明珠當魚目,讓你在楚王宮中蒙塵這麽多年。孤若是他,早該嚐了你。”充滿羞辱意味的話從姬越口中輕佻地說出,字字都是輕賤。


    衛斂覺得姬越說得有點道理,自己確實是個美人。這點他深以為然。


    至於後頭那些話,他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楚王淫.亂在七國都不是秘密。楚王好色,曾經君奪臣妻,強搶入宮後又棄如敝履。先王曾有一位如夫人,原本是該是太妃,楚王卻大逆不道封其為夫人,占了父王的妃子。


    兄弟互贈姬妾之事更是常有。時下男風盛行,有些王公大臣好把玩孌童,玩膩後轉贈他人。楚王曾從大臣手中得到一個男寵,寵幸後方知此人竟是後宮一個姬妾的弟弟。姐弟共侍一夫,堪稱王室一樁豔聞軼事。


    種種關係錯綜複雜,更為離奇的也有。衛斂冷眼在楚王宮中旁觀這麽多年,什麽事都盡收眼底,隻是不置一語。


    他幾乎從未見過那位所謂的父王,也一直注意著將自己的容色隱藏。否則以楚王禽獸不如的性子,會對自己的親兒子下手也未可知。


    說來可笑,隻在即將出使秦國時,楚王才真正見了他一麵。在看到衛斂生得如此絕色之姿後,臉上分明劃過後悔與淫邪之色。


    令衛斂眼含譏誚。


    君王昏聵至此,楚敗於秦,理所應當。


    秦王欲用言辭辱他,殊不知衛斂臉皮早已厚如城牆,聽了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笑。


    然他還是作出麵皮薄的模樣,隱忍又羞惱:“秦王――”


    “你已入秦,便不再是楚國的公子斂,而是我秦王宮裏的衛侍君。”姬越摩挲他的臉頰,“記住自己的身份。你該稱孤什麽?”


    衛斂澀聲:“……陛下。”


    姬越放開手:“很好。”


    衛斂又垂首:“衛斂……”


    “你該自稱的可不是這個。”


    衛斂一怔。


    自稱?自稱什麽?


    按照秦宮規矩,王後與四妃三夫人自稱為妾,姬自稱為婢。


    侍君等同姬妾。


    可他是男子。


    難道要自稱為奴嗎?


    一名流著王族血脈的公子,淪落到為奴的境地?


    衛斂鴉青色的長睫低垂,瞧著有些脆弱。


    他壓下眼底一抹暗藏的危險。


    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那一個低賤的字眼。


    他衛斂能屈能伸,卻有一處底線。他願勾引秦王,是為過上好日子,願雌伏人下,反正自己也能舒服到。說來並無損失。


    可為奴,他不願。


    況且,若果真對秦王百般順從,秦王估計很快就會失去對他的興趣。


    衛斂斟酌片刻,恭謹道:“臣當謹記。”


    他自稱為臣。


    姬越“哦”了一聲,尾音上揚:“孤本以為,你平常要比昨晚無趣。是孤想岔了。”


    “衛侍君,你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姬越不知是諷是誇,“膽識過人。”


    衛斂溫聲:“陛下謬讚。”


    姬越不置可否地一笑,並不計較衛斂稱呼的僭越。


    他起身下榻,雙手伸平:“替孤更衣。”


    秦王該上朝了。


    衛斂默不作聲地下了床。經過一夜的休息,他本就底子好,這會兒已無大礙。


    他身形單薄,身量卻與秦王相差無幾,遂低眉順眼,避開與秦王對視。


    朝服厚重,衛斂動作生澀,難免有些磕碰。


    “沒伺候過人?”姬越挑眉。


    衛斂微微搖頭:“不曾。”


    他是一國公子,即便是在被欺辱得最狠的時候,也沒有人敢讓他伺候更衣。


    那些心理扭曲的宦官,膽大妄為又膽小懦弱,敢將他踩到淤泥裏,卻不敢真隨意使喚他。


    他低頭給秦王係上衣帶時,秦王忽然攥住他的手:“衛郎這雙手生的可真漂亮。”


    “衛郎”兩個字,差點沒讓衛斂起一身雞皮疙瘩。


    衛斂想把手抽回來,秦王卻輕輕撫過他的掌心,接著問:“隻是為何會有繭?”


    衛斂一頓,輕聲道:“臣雖為公子,然在楚王宮中過得並不好。兒時常幫宮中的太監做事以換些吃食銀兩……這繭子就是那時候幹活磨下的。”


    他說的半真半假。


    他確實曾經那麽艱難,甚至比他說得更加不堪。


    他艱難到替太監做活,不比一般的貴族子弟細皮嫩肉。


    彼時孩童掌心細嫩,時常磨破皮,鮮血淋漓,也隻能生生忍著。那些卑賤如泥之人以折辱高貴的公子為樂,逼他以奴自稱,迫他俯首下跪。


    衛斂曾折盡傲骨,胯.下受辱,隻為討那一口飯吃。


    為了活下去。


    唯有至黑至暗之險地,方能煉出至剛至韌之心境。


    後來……這雙手握了劍。


    劍身染血,殺盡昔日欺辱他之人。


    那些人死的悄無聲息,無一人知道是他所為。


    世人都道,秦昶王,暴虐無道,笑裏藏刀,殺人不眨眼。


    卻不知,公子斂,溫潤如玉,君子端方――


    亦殺人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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