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斂一句話的功夫,愣是讓李福全在心中百轉千回幾經思量,最後麵上堆笑,問:“衛公子有何吩咐?”


    他本以為青年一朝得勢,會給他來個下馬威,以報當日受辱之仇。誰知衛斂言辭溫和,並不帶倨傲之色,更無一絲恃寵而驕。


    “公公是伺候在陛下身邊的老人,衛斂亦是服侍陛下左右。既然都是為同一人盡心,我們並不需要針鋒相對,不是麽?”衛斂有禮道。


    李福全眼睛一轉,這是來示好的?


    也對。君王之寵如無根飄萍,哪有自個兒與陛下自幼長大互相扶持過來的情誼深厚。如今陛下寵愛公子斂,自然事事以他為先。若之後陛下厭了他,屆時得罪了自己這個大總管,那他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公子斂倒是個有遠見的人物。


    能做到大總管這份上的莫不是人精,李福全揣摩了一圈,麵上隻作糊塗:“公子說笑了,奴哪敢針對您?”


    “公公上回因我受罰,心有怨言乃人之常情。當日是我病得糊塗,並非有意為難公公。衛斂深表歉意。”衛斂略一頷首。


    李福全正要客套一聲“豈敢”,衛斂卻又道:“我知公公防我,並非是我曾害您受罰。而是因我是楚人,恐我對陛下不利。”


    李福全頓時說不出話。


    這話說的太直白,他一時不敢接。


    李福全不信任衛斂,確實也有這個原因在。


    他自小陪在秦王身側,知道秦王長這麽大有多不容易。


    八歲前,公子越與母親雲姬在冷宮,無人照料,日子清苦,卻也能平安長大。九歲被扶成傀儡登基後,卻是日日都活在性命之憂中。


    李福全是在秦王九歲登基時才被派去伺候幼主的。那時的孩童因為生母的墜井而顯得沉默寡言,像隻被拋棄的孤獨脆弱的小獸。低垂的鳳眸沒有神采,終日發空地盯著某一個方向,不言不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他們一排與秦王年齡相仿的小太監就被送進去。掌事公公下令,誰要是能逗陛下開心,誰就有重賞。


    一群活潑機靈的孩子很快圍上前,嘰嘰喳喳拿著各種玩具逗弄陛下,想盡法子引起陛下的注意。


    李福全那時候還叫小福子,性格木訥,不如其他孩子機靈,很快被擠在人群外,呆呆站在一邊看那些孩子努力爭取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被一群小太監歡聲笑語圍繞著的稚童始終低著眼,一言不發,眉眼漠然,仿佛周圍的熱鬧都不存在。


    身陷落在人群之中,心遊離在人群之外。


    小福子在外頭看著,覺得小陛下是想母親了。他想念宮外娘親的時候,也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到最後陛下煩不勝煩,終於開口說話,說的卻是一個“滾”字。


    所有小太監都嚇得立馬噤聲,跪伏在地上請罪。


    小福子卻小心翼翼走上前,說:“陛下,奴給您講個故事罷。”


    那其實並不是多麽新鮮的故事。是民間耳熟能詳的、幾乎每個母親都會給自己孩子講的故事。


    小福子的娘也給他講過。小福子因家貧入宮,時常會想念娘親,思念難以抑製的時候,就會想娘親兒時給他講的故事。


    小福子隻是覺得小陛下是想娘親了,所以一時腦熱,把這個誰都知道的故事講給陛下聽。


    他戰戰兢兢講完,就見陛下終於抬起頭,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跪在地上磕頭:“奴叫小福子。”


    “哦。”陛下極淡地應了一聲。


    就因那一聲,他成了陛下的貼身太監,伴駕十二年。


    後來李福全才知道,他那是誤打誤撞,那個故事,也是雲姬給小時候的陛下常常講的。


    那時陛下才九歲,正是稚子天真的年齡,便已陷入到權力之爭中,做了犧牲品。


    太後垂簾,外戚專政,秦國無人把九歲的幼主當成真正的秦王。


    更有甚者,想要殺了陛下,取而代之。


    刺客從來都不會少。端茶的宮女袖裏可能藏著毒針,入口的膳食也許已被人下藥,衣裳布料,室內熏香,樣樣都能被人動手腳。


    就連夜裏入眠,都要時刻提防梁上揮來的短劍。


    陛下年幼弱小之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夜夜夢魘,夢見被人殺死。


    他不敢信任何人,即便是心腹李福全,他同樣有三分保留。


    陛下隱忍五年,直到十四歲將太後一黨連根拔起。賜太後三尺白綾時,陛下親去送行,身邊隻跟了李福全一人。


    少年對太後道:“你當年派人將我母親推入井裏,那一幕,孤看見了。”


    李福全聞此秘辛,登時毛骨悚然。


    陛下曾親眼瞧見生母被推入井中……


    卻沒有當場發作,歇斯底裏地質問,也沒有哭鬧,對待第二日將他接出冷宮的太後甚至可以感激涕零作依戀之態。


    ……以此獲得秦王之位。


    而後謀劃五年,將其九族誅殺。


    彼時年方九歲。


    該是何等心性。


    李福全是真切地心疼又敬佩陛下。


    此後七年,秦王征戰六國,大殺四方,手上亡魂越來越多,成為人人畏懼的暴君。


    便是李福全,對日漸陌生的陛下也多了一絲敬畏,不如兒時敢言。


    但他仍是對其忠心耿耿,不許任何人傷害陛下。


    李福全從回憶裏掙脫出來,望著眼前姿容絕世的年輕公子,神色微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李福全對衛斂是從來都不信任的。


    “衛斂雖為楚國公子,然也不過是一枚棄子,對其早無牽掛。”衛斂道,“倒是來了秦國,陛下待我百般柔情,衛斂皆銘記於心。”


    “公公若擔憂我有異心,大可不必。”衛斂淡笑,“今日同公公說這些話,不是要您日後與我行方便,隻求莫要再與我為難,如此可好?”


    李福全思量一番,肅容道:“公子是楚人,陛下是秦王。楚人對我們陛下如何痛恨,奴也是知曉的。公子既坦誠相待,奴也不妨直說。您若是意圖傷害陛下半分,奴拚了命也得讓您付出代價。”


    衛斂道:“此事絕不會發生。”


    雖然他確實有些弑君的念頭……那也隻是想想,誰讓秦王太能折騰他了。


    可他還沒打算真正殺死秦王。如今秦王已經維持了七國的平衡,天下趨於安定。這個節骨眼他再殺了秦王,亂世再起,又沒有第二個人有一統天下的能力,長期混戰下去生靈塗炭,他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當然,衛斂自認,他有能力成為這個第二人。


    可是他懶。


    比起征伐天下,他更愛逍遙四海。


    李福全得了保證,也不敢盡信,隻是態度略微改變,不再同之前一樣完全站在衛斂的對立麵。


    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就算做不成朋友,也至少不要成為敵人。


    思及此,李福全臉上重新帶上圓滑的笑:“奴省得。公子繼續透氣,奴便先行告退了。”


    衛斂頷首,待李福全轉身消失在長廊拐角處,才淡了神色。


    他不是要討好李福全,事實上,就算把李福全得罪死,他也是不怕的。


    可李福全了解秦王。


    身為貼身近侍,他對秦王的了解絕對比珠翠多得多。衛斂如今命都係在秦王身上,自然在意秦王的相關事物。


    第一步不打好關係,接下來還怎麽打探消息。


    衛斂轉身回到殿內,秦王抬眼:“透完氣了?”


    衛斂坐回原位:“吹了陣冷風,清爽許多。”


    姬越“嗯”了一聲,平靜道:“待在孤身邊覺得悶?”


    衛斂執筷的手一頓。


    這可真是一道送命題。


    說待在秦王身邊悶是不可能的,說了就是死。


    說屋子裏悶熱好像也不行,秦王也許會讓他去外麵站在冷風中爽上三個時辰。


    不管哪個都要命。


    嘖,這狗皇帝,也忒難伺候。


    衛斂羞澀道:“倒也不是,隻是一見到陛下,就想到昨夜被您吻得喘不過氣……”


    “咳咳咳!”正在喝湯的姬越突然一陣咳嗽。


    衛斂忙道:“陛下慢點。”


    周遭旁聽的宮人都心照不宣地低頭。


    姬越用帕子擦了擦唇瓣,覺得不能這麽掉麵子,每次都被衛斂克製得死死。


    姬越故作淡然:“如何就令你喘不過氣?”


    衛斂一怔:“陛下,這兒有人,可怎麽好說……”


    姬越命令:“說。”


    他倒要看看,衛斂的臉皮能厚到什麽程度。


    衛斂為難地掃了眼四周的宮人,麵頰微紅。


    哼,說不下去了吧。


    姬越頓時有種扳回一局的成就感。


    然後他聽青年低頭,吞吞吐吐:“春光杳。鴛鴦帳暖長歡好。長歡好。青絲微纏,紅燭輕繞。檀口相湊撫眉梢,玉簟輕枕錦衾擾。錦衾擾,覆上情郎,顫至天曉。”


    姬越筷子頓在手中,夾的一隻水晶蝦仁餃淒慘地掉在桌上。


    他沒想到衛斂這麽狠,當場就能作首豔詞。


    衛斂是假尷尬,姬越是真害羞。


    姬越聽到一半,臉紅得比衛斂還厲害:“閉,閉嘴。你怎麽這麽不知……”


    不知羞恥,什麽話都編得出口。


    衛斂不解道:“是您要臣說的。”


    姬越扶額,頭疼:“你別說了。”


    怕了怕了。不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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