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刃貼過皮膚, 觸感冰涼刺骨。


    仿佛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衛斂眼睫低垂,忽而一個旋身,踢向姬越的手腕。姬越應變極快, 手腕翻轉,衛斂便脫離桎梏, 反將短刀橫了上去。


    兩人在上空徹底交起手來。


    刀光劍影,兵器相撞。頃刻間過了百餘招,仍是一個逃不開, 一個降不過。姬越的神色漸漸沉凝起來。


    他遇到過無數刺客, 卻是頭一回碰見這麽強的對手。


    方才追逐中就已發覺對方輕功卓絕,如今看來武功竟也能與他不相上下。


    毫不誇張的說,天底下有此境界者,不過五指之數。


    這又是哪個過來買他命的?如此舍得下血本。


    該不會是……荼靡?


    七國既有懸賞排行榜, 自然也有刺客排行榜。懸賞排行榜又名暗殺名單、七國最遭人恨年度十大人物、死亡通知書……


    這個排行榜的第一永遠是姬越,人頭抵萬金,人人都想要他的命,人氣居高不下。可誰也沒能殺死他, 是以他的名字從不能在榜上抹去。


    另外九位則是時常都會變動的,畢竟不幸上榜的都會被刺客排行榜上的十位盯上, 並且殺死。


    這刺客排行榜,排的就是天下最厲害的十名殺手。要請他們出手,需得重金相求。


    他們個個武功高強,身懷絕技,不認身份, 隻認賞金。其中排行第二的羅刹出勤率最高,每天奔波在七國內殺這個除那個,成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十分敬業。


    為什麽不是百分之百?


    因為那百分之一就是栽在姬越手裏。


    由於姬越的難搞,能夠殺死他已經成為殺手界的至高榮耀,成為他們的終極目標。源源不斷的刺客奔赴秦王宮,試圖殺他證道,有的金盆洗手前,也要將殺死秦王作為收官之作,才算圓滿成功。


    姬越著實淒慘、可憐、又無助,這讓他很生氣。


    所以他隻能讓那些刺客更加淒慘、更加可憐、更加無助。


    那些刺客全部有來無回,要麽死在姬越劍下,要麽葬身阿萌腹中。更多業務能力不過關的,還未靠近姬越便被禁軍亂箭射死了。


    羅刹是唯一一個能從姬越手裏活著逃出去的,代價是身受重傷,九死一生,回去就閉關養傷了大半年,沒有再接一項任務。


    間接保住了無數人的項上人頭,姬越真乃大功一件。


    由此可見,羅刹還是很厲害的,起碼他活著出去了。


    但排行榜上最厲害的不是羅刹,而是荼靡。


    比起兢兢業業殺人無數的羅刹,荼靡就懶怠得多。從出道至今不過殺了七個人,每一個都是威震一方、名揚四海、位高權重的大人物。


    荼靡殺的第一個人是當時的武林盟主,震驚江湖。


    第二個是燕國的朝廷鷹犬,舉國嘩然。


    第三個是魯國的前任君主,名揚天下。


    十大殺手皆為代號,無人知曉他們姓甚名誰,年齡模樣,所在籍貫,荼靡更是神秘中的神秘。隻是每當他殺完一人,就會在屍體旁留下一朵荼蘼花,故而有此代號。


    荼蘼花寓意末路之美,這人是真切地將死亡當成美麗的末路,送人安詳地死去。


    但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刺客從未接過刺殺秦王的任務。


    有外界傳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不來刺秦是為了保住自己百分百的成功率,不砸自己招牌。還有的說他是怕了秦王,不敢招惹。


    任人眾說紛紜,荼靡巋然不動,打死不出手。


    除了他,姬越想不到第二個能與他戰個平手的刺客。


    畢竟排行第二的羅刹已經證明實力大不如他。


    這麽一個思索的功夫,兩人又鬥了幾百個回合。無論來者何人,姬越都是抱了殺心,絕不留後患,是以招招狠辣,毫不留情。衛斂卻無意傷人,纏鬥起來束手束腳,縱使旗鼓相當,也難免落了下風。


    不消片刻,衛斂右肩上便有了傷。他正欲撤離,姬越擋住去路,三尺劍鋒掃過,幾乎要挑下衛斂麵巾。


    衛斂瞳孔微縮。


    不能被姬越看到臉……


    來不及細想,衛斂生生以左臂格擋,擋住麵容,劍刃沒入胳膊,血跡暈濕了黑衣。姬越乘勝追擊,順勢狠狠扭斷人的手腕,逼人將武器脫手。


    衛斂吃痛,咬牙抑製住悶哼,不讓姬越聽到熟悉的聲音。短刀掉落在瓦片上,清脆的“哐當”一聲。


    武器離手,勝負已分。


    衛斂跌坐在屋頂瓦片上,姬越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劍尖指著他。


    衛斂抬眼,眸光平靜,內裏卻是掩飾不住的痛楚和……


    和一點委屈。


    姬越拿劍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這名刺客為何……


    似曾相識。


    然而夜色太深,他未能看清楚那人的眼睛。那人忽然抬手,右手猛地飛出幾根銀針,待姬越退後閃避時,黑衣人已經消失在視野裏了。


    姬越站在原地,環顧四周,未能發現刺客是從哪個方向逃跑。


    他俯身撿起對方掉落的短刀,外表普普通通,是外頭最常見的那種,不能表明任何身份。


    對方很謹慎。


    姬越將刀收起來,忽又想起衛斂。


    不知道衛斂會不會有事……


    姬越立刻往鍾靈宮趕去。


    衛斂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趕回鍾靈宮,未從正門進入,直接從窗子裏翻進了臥房。


    他路上已封住自己幾個穴道,暫時止了血,沒有留下沿路的血跡露出破綻,可身上的傷勢仍是實打實的。


    他一進屋便右手使力,將自己脫臼的左手腕生生接了回去,期間又牽扯到右肩上的傷,額頭落下幾滴細汗。


    衛斂隱忍著,一聲不吭。


    來不及耽擱,衛斂迅速換下夜行衣,正要換上常服,就見外頭宮人的行禮聲:“參見陛下。”


    “公子呢?”


    “公子已經歇下了。”


    衛斂眉頭一皺。


    姬越怎麽來得這麽快?!


    衛斂直接躲進被子裏,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蓋住肩上與臂上的傷。


    他又吹熄燭火,佯裝已經睡下的樣子。


    “孤進去看看他。”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衛斂盡量保持呼吸平穩。


    他身上的傷要是被姬越發現,那可以直接宣布玩完了。


    不一會兒,床前落下一片陰影。


    姬越走進來,看到衛斂還好好地躺在床上,才真正放下心。


    他就怕刺客對衛斂不利。


    “今天怎麽睡得那麽早?”姬越坐在床頭,“睡了?”


    衛斂不吭聲。


    姬越望他一會兒,起身想要去點燃蠟燭。


    衛斂一驚。


    點了蠟燭,他被姬越發現異常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不要點燈……”衛斂連忙裝作睡意朦朧的樣子,含糊道,“刺眼……”


    姬越動作一頓,又坐了回來:“好好好,不點。”


    “不早了……你這麽晚還來幹什麽呀?”衛斂低聲,“回去罷。”


    我現在不歡迎你,求你趕緊走,快走,快出去!!!


    姬越說:“孤來看你。”


    我擔心你啊。


    你知不知道我剛剛和人打了一架,那個人很強,我也很害怕。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若沒有發現他,他會不會對你不利。


    剛打完一身狼狽,衣裳都來不及整理,就火急火燎地趕來看你。


    看到你安然無恙才安心。


    姬越本以為衛斂睡了,才想點燈看看他模樣。


    既然衛斂沒睡,他也就不點燈了。


    他也不想讓衛斂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刺客沒真傷到他,可他現在的樣子也挺狼狽的,衣裳破了好幾道口子,像從戰場上剛回來的。


    這副樣子可不能叫衛斂瞧見,有損他形象。


    “我有什麽好看的……天天都能看。”衛斂迫切地想讓姬越快離開,“我要睡了,你也回去睡罷。”


    姬越還是在意那個逃掉的刺客,那人武功之高,實力之強,已經超出他的掌控。


    他不敢拿心上人作賭。


    宮裏其他人的安危他可以不在乎,衛斂萬不能有事。


    他叮囑道:“這幾日宮裏不太平,你就好好待在鍾靈宮裏沒事別出去。尤其是夜裏。”


    “知道了,我今晚一直屋裏待著呢。”衛斂聲音越說越低。


    “那就好,還有……”姬越剛想說解藥的事,就聽青年呼吸均勻了起來。


    睡著了?


    姬越失笑,輕歎一聲:“你呀……解藥孤放桌上了,明早起來記得吃。”


    他起身走向桌邊,窗外月光灑落,照出地上的塵屑。


    姬越視線一凝,瞬間冰冷下來。


    那是……屋頂瓦片上的碎屑。


    從窗子一路蔓延到床榻。


    那刺客此刻就藏在屋裏?


    不,姬越很確定屋內除了他和衛斂,沒有第三個人的呼吸聲。


    那是刺客曾來過這裏?


    就在剛才?


    姬越停在桌邊,倏然想起他劍指向刺客之時,刺客匆忙間的一抬眼,令人心悸的熟悉,令人竟不忍再下手。


    這世上唯有一人會讓他舍不得……


    還有那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即便他穿人皮肉,斷人腕骨,也未有聽到一絲呼痛聲。


    這個猜想可怕得令人頭皮發麻。


    不會的,他不應該懷疑衛小斂。


    姬越,你對他的信任不能隻有這麽一點。


    可另一方麵,強大的理智與判斷力告訴他,他的感覺沒有錯。


    衛斂對他有所保留。


    姬越回頭注視榻上沉睡的衛斂,終究是不敢驗證心中的猜測。


    還是不打擾人安睡了。


    他幾乎是逃避地離開這個地方。


    衛斂不知道姬越複雜的心路曆程,隻看見姬越在桌邊站了會兒,留下一個藥瓶就走了。


    他又等待了好一會兒,見姬越並沒有折返回來,才點燈檢查自己的傷勢。


    右肩還好,隻是輕微劃傷,稍微上點藥便好。


    難的是左臂,幾乎被穿透,還斷了一次腕骨。


    但對衛斂來說並不是事。習武之人怎能怕苦,他素來耐力極好,受過大傷小傷不計其數,這點又算什麽。


    堅強慣了的人,無論什麽病痛,忍忍也就過去了。


    沒什麽忍不了,也沒什麽過不去。


    衛斂麵色微微蒼白,翻出藥箱,忍著疼給自己上藥,包紮,處理傷口。


    血跡染紅了一層又一層的繃帶。


    他低頭給自己一圈圈纏著,咬著唇瓣,眉目平靜。


    漂亮的長睫被汗水打濕,令視線都有些朦朧。衛斂抬眼,看到姬越留在桌上的那瓶小小的白玉瓷瓶。


    桌上正對的牆麵上,掛著那盞上元夜裏的兔子燈。


    他垂眸看蔓延到腕上的血跡,突然感到這點痛楚如此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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