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山下小路上, 浩浩蕩蕩的車隊正往東南方向出發。車軲轆聲嘎吱嘎吱響,行經之處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擔任此次欽差的周明禮騎在高頭大馬上,警惕地注意四方的動向。


    他們需得穿過這座山, 才能回到官道上。隊伍裏放著不少朝廷的賑災銀兩,要時刻提防山匪打劫。


    姬越掌權後廣納天下賢士, 著重提拔年輕一輩。周明禮正過而立之年,已官居廷尉,為九卿之一。此次臨危受命, 若處理得宜, 日後必將仕途坦蕩,平步青雲。


    但瘟疫也著實是不好處理。自古以來,凡出現瘟疫,便無人能抵。大夫們不清楚疫病起源, 不明白如何傳播四散,也無法對症下藥,隻能寄希望於老天開恩。待瘟疫自行退去,人間早已屍骸遍地, 滿目瘡痍。


    想到即將要打的這場硬仗,周明禮眉頭深鎖, 神色肅穆。


    “駕!”馬蹄揚起塵土,後方傳來隱隱的“嘚嘚”聲。


    周明禮立刻道:“戒備!”


    侍衛們即刻拔劍出鞘,齊齊向後看去。


    一名戴著鬥笠的白衣青年駕馭著一匹棗紅色的烈馬,在大部隊前勒住韁繩,掀開鬥笠, 露出精致而薄冷的一雙眼。


    “吾奉王命,接管江州瘟疫一事。”衛斂開口,出示詔令與一枚黑底暗金色的令牌。


    周明禮一見那令牌,即刻翻身下馬,半跪於地。


    黑底金紋,如王親臨。


    其餘侍衛也將劍重新收入鞘中,下跪行禮。


    “無需多禮。”衛斂放下鬥笠,收回令牌,打馬穿入隊伍中,“疫情不容耽擱,繼續前進。”


    他將詔令遞給周明禮:“廷尉大人且看看罷。”


    周明禮接過詔令,自上而下極快掃了眼,神色微微難看起來。


    他知道公子斂。本是楚國送來的質子,後來得了陛下的青睞。


    上回金鑾殿中,公子斂當眾斬殺刺客,眾人有目共睹。他那時也在場,知曉這位公子並非空有一副皮囊,或許有幾分真本事。


    ……可就算是天大的本事,那始終是楚人,將瘟疫這麽重要的事交給他像什麽話!


    若是公子斂摻了一分私心,任由疫情發展愈發嚴重,存心亡了秦國,陛下又該如何自處?這些後果,陛下難道沒有想過嗎!


    簡直……簡直是昏了頭!


    周明禮司掌刑獄,是出了名的鐵麵無私、不近人情。他性子直,說話也不會拐彎抹角,對衛斂的質疑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又礙於那塊令牌閉了嘴。


    衛斂隻當做沒看見。


    對周明禮這樣的人,嘴皮子說再多都沒用,用事實說話才能讓人心服口服。


    車隊一路緊趕慢趕,還是要適當停下來歇息的。待臨近江州,已是過了半月。


    衛斂這半個月幾乎是個隱形人,既不頤指氣使也不喊累喊渴,和侍衛們一樣吃的是幹糧。周明禮下令停車整頓或者重新啟程時,他也是毫無異議,倒叫周明禮提升了些許觀感。


    他最怕人在宮裏養尊處優慣了,出來折騰個沒完。不過現在看來,公子斂在路上還是很省心的。


    但這不代表周明禮認可衛斂的能力。他並不覺得衛斂能夠在這場瘟疫裏派上什麽用場,這段日子以來衛斂的沉默更令他確信對方隻是個來撈功的,沒真本事,自然也無話可說。


    同為欽差大臣,倒似兩個陌路人,一路並不交流。


    衛斂跟太醫說的話都比跟周明禮說的多。


    王太醫年事已高,受不住舟車勞頓,故而此行並未前來。但太醫院中不少都是他的門生,皆投入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徐太醫也來了,同行的還有一名小徐太醫,是徐太醫的兒子兼徒弟,同樣醫術了得。


    那少年不過十七歲,醉心醫學之道,其餘萬事不管,假以時日,又是一代神醫。


    某日夜裏,車隊在一家驛站歇下時。衛斂在過道上恰好遇見徐太醫,問了句對此次疫情有幾分把握,徐太醫搖頭歎息,悄悄給了他一個數字:萬分之一。


    沒什麽不敢言的。以往凡人從未成功對抗過瘟疫,哪回不是死了許多人命,直到人死光了,病也就沒了。


    人人都知這個殘酷道理,也人人都有這個心理準備。


    醫術領域廣闊無垠,世人所能掌握的不過滄海一粟,有大把疑難雜症是攻克不了的。當下一個肺癆都是不治之症,何況瘟疫。往往他們還未查出源頭,浩劫便大笑猖狂而去,留下無數生離死別。


    說是賑災,不如說是一起送死。他們飛蛾撲火,力挽狂瀾。火未必會滅,飛蛾卻一定會死。


    人人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饒是如此,半個太醫院還是來了。並非王令,皆出於自願。


    此次賑災隊伍,無論是士兵還是大夫,姬越都沿用了“三不去”的規矩。


    這是姬越十五歲第一次出征時對軍隊定下的規矩,但凡身臨絕境,需衝鋒陷陣,九死一生之時,有三種人可無需出列。


    ——家有高堂而無兄弟者,可不去。


    ——家有妻室妻無娘家者,可不去。


    ——家有幼子子無母親者,可不去。


    三不去,是為防止老人無人贍養,妻子失去依靠,幼子成為孤兒。


    其餘人等,皆需聽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也是姬越如此受秦軍愛戴的原因。有此統帥,軍心自然凝聚,也自然能所向披靡。


    因為他們有這樣的王。


    而今這“三不去”用到太醫院上,有大把的人可以選擇留在永平,卻還是自願請命,來了許多人。


    衛斂聽到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他頓了頓,似不經意提起:“我聽聞,徐太醫的夫人……”


    太醫們一路上無聊,談天說地中扯出了不少陳年往事。有一件讓衛斂在意,說是徐太醫早年有個青梅竹馬、極為恩愛的夫人,可惜紅顏薄命,早早便去了。


    衛斂現在對“愛別離”這種事,極為敏感。


    徐太醫見其三緘其口,反而笑道:“公子不必為難,內人多年前病亡,這在整個太醫院都不是秘密。臣一生行醫濟世,卻救不了自己的夫人……說到底也是造化弄人。”他說到這裏,神色微黯然。


    “我無意提起您傷心事。”衛斂抱歉道,“隻是陛下有言,一戶隻派一人即可,您為何要將令郎帶來呢?”


    “臣不敢當公子敬稱。”徐太醫連忙道,提起自己的孩子,他有些無奈,又有些驕傲之色,“那孩子是自己要來的。”


    “哦?”


    “文卿這孩子,自小就癡迷醫術。”徐太醫不由微笑道,“也著實很有天賦。他今年十七歲,已將藥理背得滾瓜爛熟,還總是溜出去給永平城的百姓義診看病。此次瘟疫,臣本想讓他留在永平……他非要來,臣也是說什麽都不同意……”


    衛斂莞爾:“那徐太醫為何最後又同意了?”


    徐太醫說:“那孩子說了一句話。”


    “他說——如果學醫不能用來救人,那學醫有什麽意義呢?”徐太醫道,“行醫救人時他能夠感到快樂,這件事便是有意義的。待在永平,雖能夠保全性命,可他會感到很難過。”


    衛斂一怔。


    如果學醫不能用來救人,那學醫有什麽意義呢?


    衛斂自幼便習醫術,堪稱登峰造極。然不可否認,因一直謹記不可鋒芒畢露,他從未有施展的機會。


    他使銀針可以用來殺人,他懂藥理可以用來毒人,他會點穴可以用來暗算人。


    ……可他確實是沒機會救人的。


    唯一的一次,就是給姬越包紮了他的傷口。


    他這一身醫術,還真是……毫無用武之地。


    如果習得一身本事,卻又毫無作為便帶入黃土,那是為了什麽呢?


    縱然本事滔天,也過得毫無意義。


    他長大後很少有過快樂的時候,直到新年夜裏與姬越一起看了一場煙花,那仿佛就是意義的開始。


    “徐家有句家訓,醫者仁心,無懼生死。”徐太醫說,“臣總是讓文卿記住這句話。後來臣不同意他去江州,那小兔崽子竟敢拿這話來反駁臣……”他雖是生氣的語句,眼裏卻滿滿是自豪,“這孩子長大啦。”


    衛斂看著徐太醫眼中溢出來的笑意,一頓,點了點頭。


    “臣知道,此番隊伍中諸多人不信任公子,公子切莫掛懷。”徐太醫話鋒一轉,語重心長道,“當日陛下遇刺回宮,臣見過陛下身上的包紮手法與傷口處理方式……臣信您的本事。”


    衛斂眸光微淺。


    “爹!”一道明朗的少年音從屋內傳出來,“幫我看看這個方子寫得有沒有問題!我昨兒新想的!”


    徐太醫一噎,對衛斂一拱手:“公子,失陪了。”


    衛斂靜靜頷首,目送徐太醫進入房門。


    裏頭父子天倫和樂,哪怕他們明日就要奔赴險境,亦生死無懼。


    他垂了垂眼。


    ……


    衛斂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行囊中翻出一個白玉瓷瓶,從瓶子裏倒出一顆藥丸服了下去。


    早在姬越告訴他這解藥需要服用一年才能解時,就一次性給了他半年份的解藥。算著日子,又該吃藥了。


    服完藥,衛斂躺在榻上,遲遲未能入眠。


    他有些想姬越了。


    不是有些,是很想很想。


    那塊狐狸銜花的玉佩還貼著溫熱的肌膚,衛斂攥起那塊玉佩,慢慢摩挲起雕花的形狀。


    他想起那日禦書房中姬越將他吻得幾乎不能見人,呼吸被剝奪,連心髒都仿佛要窒息。分開的時候兩人都挺狼狽不堪的,他們彼此望著對方的模樣,突然就不約而同笑出聲了。


    衛斂的衣領被扯得微微淩亂,姬越就發現了他吊在脖子上那塊玉佩。然後他拿出玉佩,低頭在那朵花上輕輕落下一吻。


    姬越說:“小狐狸,我在吻你的心。”


    衛斂將玉佩放回去,闔上眼,把連日來的思念一起卷入夢境。


    至少我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他想。


    他人生的意義始於一場新年的煙花,但煙花不該是他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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