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得再多也不如親眼所見, 衛斂問了幾句,便決定親自去周禺山家中看看。


    江州共有清平、清寧、清安、清旋、清巒、清遠、清秋七個下屬縣,及一座主城, 為知州府所在。


    劉仁貴當然不會讓自己居住的地方出現病例危及自身,早就下了嚴令, 這段日子凡想進城求醫的百姓都被趕了回去,清平縣的百姓更是無論有病沒病,一律不準出入。而要想去其他州求援, 則必須要經過主城, 這一道舉措可謂是將人的生路都堵死了。


    不過這道命令誤打誤撞,倒是做對了一件事——主城一個病人也沒有,也沒把疾病蔓延到青州,乃至更遠的地方, 控製在了江州幾個縣範圍內。


    當然這也不能掩蓋劉仁貴罪大惡極的事實。他的初衷是自己貪生怕死,所以要把幾個縣的百姓關起來等死,並沒有控製疫病傳播的覺悟。


    清平縣是瘟疫最初爆發的地方,他們自然得去那兒一探究竟。出發前, 衛斂下了一道命令,讓所有人以布蒙麵, 將口鼻遮嚴實了,一路上手不要亂碰,回來後立即清洗幹淨。


    周明禮不解:“這是為何?”大男人有什麽見不得人,還得像女子一樣戴著麵紗?


    太醫們也不是很理解。在他們看來,衛斂隻是個剛及冠的年輕人, 或許武功很高,辦事也能幹,可術業有專攻,論醫術,他們這群太醫才是秦國頂尖的泰鬥。


    不給個理由,何以讓人信服?


    衛斂不語。如今隻知瘟疫會人傳人,卻不知傳播的媒介。他曾在醫書裏看過,病毒傳播途徑多種多樣,或許是密切觸碰,或許是空中飛沫,防不勝防,總之多做一層保險就多一分安全。


    但是這些話,說出來也無人能理解。衛斂早便知道師傅來曆神秘,給他的那些書也與世上那些粗淺書本不同,許多觀念十分超前,哪怕是這群太醫也聞所未聞的。


    貿然說出來,人們隻會當是天方夜譚,更加不信了。


    既然解釋不通,他就沒打算解釋。


    “照我說的做。”衛斂命令,“從出城開始戴上麵巾,一路都不許摘,違者按軍令處置。”


    想要討個說法的周明禮:“……”


    算了,戴個麵巾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娘就娘點吧。


    從主城到清平縣也有一段距離,因地方偏僻,道路狹窄,所有人皆下馬步行。侍衛們本就一路風塵仆仆,運著糧食等賑災物資,又嚴嚴實實戴著麵巾,實在不透氣,不少人都走得極累。


    人一累,又得不到一個說法,難免會心生怨氣。衛斂不是姬越,他於秦國毫無建樹,沒有那麽高的聲望,也並不得人心。雖礙於身份無人說什麽,麵色卻明顯不滿起來。


    準確來說,早在衛斂代替周明禮成為此行最高欽差後,就有許多人看他不順眼,認為是個空降的搶功者。


    他們來此救民於危難,公子斂卻好像是在胡鬧。一句話累的是底下的人,淨發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根本不著調。


    這份不滿的情緒在隊伍中蔓延許久,任何一點小事就能加重。


    但一進入清平縣,他們這些怨氣就頃刻間被另一種情緒占據。


    ……是恐懼。


    與悲愴。


    與風平浪靜,宛如什麽都沒有發生、也確實什麽都沒有發生的主城相比,清平縣的情況可謂是慘絕人寰。


    一進縣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火焰味兒。家家戶戶都有人在燒紙錢。一名母親抱著孩子的屍體雙目無神,見到縣裏來了一群生人也隻是麻木地看了眼,就收回視線。


    另一側則恰好相反,是兩個年幼的孩子伏著母親的遺體痛哭,聲嘶力竭地喊著:“娘!”


    而這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已經不能打動這裏的任何人。因為每一天,這樣的悲劇都會在許多家上演。


    這一幕隨處可見。


    若是以往,清平縣裏的人們都很排外。可如今無人在意這一行人的進入,他們早已心如死灰。


    棺木,靈柩,白幡。還有悲愴的哭聲交織而成的哀樂。


    周明禮心神俱震,不可置信又沉痛地看著這一切。


    ……那狗官是造了什麽孽!千刀萬剮都死不足惜!


    一名太醫目露悲色,想要去查看地上的屍體,被衛斂阻止:“別碰。”


    那名太醫不解地抬頭。


    衛斂淡聲道:“屍體也會傳染人。”


    太醫嚇得立馬縮回手。


    回過味來又覺得不對,公子斂懂醫術嗎?他為什麽要聽他的話?


    可隊伍早已走遠了。


    周禺山顯然早已清楚縣裏的狀況,悲憤道:“咱們清平縣都成這樣了,那狗官還在粉飾太平,根本是不拿我們的命當命!”


    周明禮沉著臉接話道:“你放心,陛下定會斬了那狗官狗頭。”


    周禺山忍不住破涕為笑:“謝謝欽差大人,草民剛才聽人喊您周大人,咱們還是本家呢!哎,草民不是在跟您攀親,草民是想冒昧問一下……您是哪個周?”


    一名侍衛笑道:“這可是咱們周明禮,周大人。”


    廷尉大人是出了名的好官,與他們下屬從來都是打成一片,深受愛戴。不然他們也不會對空降的公子斂心生排擠,都是在給周明禮打抱不平。


    “原是周明……”周禺山突然一驚,跪下磕頭道,“竟然是您!草民眼拙,竟不知是周大人。咱們這山旮旯的地方也聽說過您,您是那不畏強權、公正斷案,真正的青天大老爺啊!”


    清平縣這麽偏遠的地方都聽過周明的名頭,可見其如何聲名遠播。


    周明禮扶了一把:“起來。”


    周禺山激動得語無倫次:“周,周大人!草民敬仰您已久!先前還和小妹說,若咱們的知縣是周大人,事態何至於發展到如此地步?可像周大人這樣的好官,必然是平步青雲,哪能窩在我們這小地方當芝麻官?”


    清平縣能有這麽慘,知縣功不可沒。一開始不重視,直到瞞不住了才上報,不想著解決疫情,隻顧著推諉責任,從頭到尾沒幹一件人事兒。


    對比之下,清秋縣那位縣令可真是殫精竭慮,奔波勞走,可還是被劉仁貴以“虛報疫情”為由關入大牢。正所謂不解決問題,而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江州知州顯然在這點上做得很好。


    衛斂聽到消息後就差人去把人放了,又兵分七路,將賑災物資分別送往七個縣,他們隻是走了清平縣這一路。


    清秋縣雖未有瘟疫,米糧卻不能缺少。自給自足了一個月,也快撐到了極限。


    當今最要緊的是疫情,沒工夫管那些小魚小蝦。等到事情塵埃落定,秋後算賬,自然該賞的賞,該罰的罰。


    周禺山好半天才平複下激動的心情,將人帶進自己家門:“小山,我回來了!”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驚喜喚道:“哥哥。”


    但見到周禺山身後跟著的陌生人時,少女又害怕得往後縮了縮。


    “小山,別怕,是朝廷派人來救我們了!”周禺山安慰她,“這位就是我以前跟你說的周明禮周大人!”


    周小山一呆,怯怯喚了句:“周大人好。”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少年,對周小山直言不諱道:“你的手臂伸出來看看。”


    周小山嚇得連忙把手縮進袖子裏。


    女孩子的手臂怎麽能隨便給人看呢?何況她現在染了病……那麽醜。


    徐文卿見人抗拒,眉頭一皺。醉心醫術的他眼裏隻有病人不分男女,不是很懂周小山的抵觸。


    徐太醫立刻出聲:“臭小子,別擱這兒添亂。讓老夫來。小姑娘,把手伸出來看看。”他語氣親切,老臉幾乎皺成一朵菊花。


    周小山瘋狂搖頭。


    徐文卿說:“爹,這病上了年紀的容易染上,還是我來吧。”


    衛斂不由側目。


    之前他看那些資料時,太醫院的人也在了解疫情相關。少年的心很細,能夠注意到易感人群。


    ……性子也是真的直。


    “你說誰年紀大呢!”徐太醫黑下臉。


    衛斂開口:“都退下。”


    徐太醫:“……”


    徐文卿好奇地看向衛斂,對這名能製住他爹的青年很感興趣。


    傳說中的公子斂,是陛下寵愛的貴君,隻比他大三歲。


    可那目光清透,並非不諳世事,反倒像是曆經浮華過後的通透。


    一門心思撲在醫術上的徐文卿不能完全讀懂公子斂的眼神,但那一個眼神足以安撫人心。


    至少周小山在聽到衛斂說話的一瞬間就放鬆了身體。


    衛斂近前,溫聲道:“姑娘,把手給我。”


    他聲音足夠好聽。


    眉眼也足夠溫柔。


    就算用麵巾蒙著下半張臉,周小山也知道這大概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男子了。


    周小山抿唇,因為腿疾而自幼不見外人的她對陌生人總是抱有十足警惕,此刻卻小心翼翼而又心甘情願地伸出了手。


    衛斂愈發溫柔:“把袖子挽起來,讓我看看好嗎?”


    周小山顫聲:“可是……醜。”


    周禺山忙道:“小山不醜,小山最漂亮了。”


    衛斂溫笑道:“這一屋子在我眼裏都是醜人,不差你一個。”


    周禺山:“……”


    一屋子醜人:“……”


    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


    你安慰人的方式就是貶低我們嗎!


    雖然他們確實沒有人長得比衛斂好看就是了……


    周小山卻被這一句逗笑了,低低“嗯”了一聲,鼓起勇氣把袖子挽起來的同時,又不敢直視地別過頭。


    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氣。


    少女的麵容與其他部位都還與常人無異,整隻右胳膊卻自下而上全部腐爛,甚至能看到蛆蟲在蠕動。


    這才第二日。


    這場瘟疫的傳染率其實不算高。比起有史記載的幾次重大瘟疫,動輒數百萬人染病身亡,此次瘟疫造成的傳染隻在江州數萬人內傳播,且後期被傳染者幾乎都是有接觸的親人。


    因為症狀太明顯,見到別家的病人都遠遠躲開,死得又太快,來不及傳染開人就沒了。


    可見這個瘟疫的可怕之處。


    衛斂神色不變:“張嘴,伸舌。”


    周小山聽話地張開嘴:“啊——”


    太醫們開始竊竊私語,討論這到底是什麽疾病。


    “皮膚潰爛,又能傳染,許是蛇盤瘡,應以清熱利濕、行氣止痛為主要療法,取龍膽、生地、黃芩、山梔等藥材煎熬……”


    “休得胡言。蛇盤瘡又不是甚大病,豈會致人死地?潰膿腐臭、舌紅少苔,老夫看是熱毒內陷證……”


    “你也在胡說八道!”


    太醫們各執己見,快要打起來了,也沒能討論出個結果。說到底這病超出了他們已有的認知,眼下是束手無策。


    衛斂對那些猜測充耳不聞,看了看周小山的麵色與舌苔,又詢問了一些其他症狀。


    一名太醫忍不住問:“公子,您為何不診脈?”


    衛斂問了半天,就是沒碰周小山的手腕。


    莫不是沒什麽真本事,不會診罷?


    不怪他們質疑,他們可從未聽過公子斂會醫術。就算會也是略懂皮毛,哪能跟太醫比。


    人們對於自己的專業總是抱有信心的。就算自己判斷不出個所以然,也不覺得別的“外行”能看出名堂。


    衛斂垂眸:“我不碰她。”


    他不能保證和病人有過皮膚觸碰後會不會染病,自己又能不能在六日死期內研究出藥方。


    雖然周禺山可以證明不是所有接觸過病人的人都會染病,衛斂本身的底子也足夠好……可身為一個死劫在身的人,他必須得做到萬無一失。


    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而來,可不代表他就真的認了命等死。


    他總得爭取一下。


    衛斂此話一出,眾人神色各異。


    有憤怒,也有鄙薄。


    更多的是質疑。


    人命關天,這時候還講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徐文卿又不甘示弱:“那我來。”


    衛斂說:“你沒用。”


    這個劫,隻有他能化解。


    剛才太醫們在一旁討論的時候他不是沒在聽,聽完就知道有多不靠譜了。


    這個瘟疫的症狀與他曾在醫書裏看到的某個症狀很像。當時他還想,世上果真有這樣的奇症嗎?普通醫書上沒有的東西,師傅給他的都有。


    師傅說命中注定與他有師徒緣分,不知是不是為了他命中注定要化這瘟疫之劫。


    徐文卿瞪大雙眼。


    他自小就被稱為醫學神童,還是第一次被人說他沒用!


    一名太醫語氣有些不好了:“那就請公子讓開,讓臣診斷罷。”


    衛斂沒回答,平靜道:“給我準備一根絲線。”


    周明禮忍不住問:“要絲線做什麽?”


    衛斂低垂眼睫。


    “懸絲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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