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頓時安靜得可怕。


    衛斂凝望那一大塊淤青, 抓著姬越的手緊了緊。


    他怎會看不出,這不是磕著碰著了,這分明是……染上瘟疫的症狀。


    姬越根本沒有去過清平縣, 也沒有與相關人員接觸過,這段日子一直與他寸步不離, 怎麽會染病?


    衛斂剛要否決這個可能,心中卻清楚,未必。


    姬越不在他視線範圍內的時候太多了。


    他去聽人匯報公務的時候, 他給周小山做針灸的時候, 他夜裏安眠的時候……他有那麽多的時間不曾與姬越在一起。


    姬越完全可以背著他去清平縣。


    “……你是不是去過清平縣?”半晌,衛斂才問出聲。


    姬越低眸,沒有回答。


    衛斂固執地拽著他的袖子,聲音微冷:“回答我。”


    姬越沉默許久, 輕輕點了點頭。


    衛斂一瞬間氣得想打他。


    “都說了讓你別去湊熱鬧!”衛斂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轉身就走,“我去給你煎藥。”


    瘟疫的藥方早已有了,姬越又年輕力壯, 一定會沒事的。


    姬越抬頭看衛斂匆匆的背影,欲言又止, 最後卻什麽都沒說。


    衛斂將麵巾戴好,沒好氣地把藥碗放到姬越麵前:“喝了。”


    姬越坐在椅子上乖乖喝藥。


    衛斂問:“你這段日子還接觸過什麽人?”


    “沒有。”姬越將藥一飲而盡,把碗放下,說,“隻見過你。”


    衛斂看他:“你好端端的往外跑什麽?我堅持了那麽久, 好不容易堅持到現在……要是被你染上了,我都沒地兒哭去。”


    他平靜地說著這樣的話,心中卻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澀與委屈。


    ……他已經竭盡全力想要活下來了。與所謂的命運做著鬥爭,有驚無險地生存到現在,想和眼前的這個人過一輩子。


    他不想前功盡棄。


    要是他也病了怎麽辦?死劫在身,他的病好不了怎麽辦?


    姬越……你明知道我要死的,你為什麽要出去?你為什麽就不能……


    就不能替我想想。


    姬越頓了頓:“你不會有事的。”


    衛斂冷冷嗆回去:“你怎麽知道不會有事?瘟疫可不認人。”


    姬越閉嘴了。


    衛斂惱歸惱,姬越病了,他是最擔心的。


    “這幾日不許出門了。”衛斂不容置疑道,“我會給你送藥,直到病好。這幾日暫且分房。”他提起這個就來氣,“……我也得隔離幾天。”


    照料姬越的事不能交給別人來做。姬越是王,他染瘟疫的事萬不能被外人知道,若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動搖的將是國之根本。


    最好的結果就是在眾人發現不對以前,姬越就痊愈了,當無事發生過。


    姬越垂了垂眼,仍是一言未發。


    一夜無眠。


    翌日,衛斂端著藥進來,敲了敲姬越的房門。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才被打開,姬越站在門口,容色有些蒼白,身子似乎更清瘦了些。


    衛斂隻看了一眼就蹙起眉頭:“今天好些了嗎?”


    按理來說,輕症病人隻要服一回藥,第二日就不會再嚴重,連喝三日,病就能徹底痊愈。


    姬越不語。


    衛斂也不多問,直接拉起姬越的胳膊。


    “……”


    手裏的藥碗應聲而碎。


    怎麽會……


    昨日的淤青並沒有消退,甚至已腐爛得極為嚴重,輕輕一撓就會出血,並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


    遠比普通病人擴散的速度要快,症狀也更嚴重。


    藥沒有用。


    衛斂怔了一下,望著那條胳膊,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姬越啞聲開口:“阿斂……”


    “……可能是藥見效沒那麽快。”衛斂魂不守舍地輕喃,“我再去研究一下。”


    青年轉身就走,背影竟有一絲倉皇。


    姬越動了動嘴唇,想要讓他不要再做無用功了,可半晌沒能說出口。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那隻慘不忍睹的手臂,曾經拿槍握劍的手,如今使不上一點力氣。


    這麽快嗎?


    姬越出神地想。


    但好在,他還能握筆。


    日暮時分,衛斂再臨,麵露倦色。


    他一日內翻閱了數千典籍,仍未找到湯藥對姬越無效的答案。瘟疫雖令許多人致死,可要麽都是因藥材緊缺沒等來藥的,要麽是年紀大了、體弱多病沒撐過去的。


    姬越兩者都不占,他不明白為什麽。


    事情來的太突然,衛斂到現在都難以置信。可時間不等人,他必須要想辦法救姬越。


    可當他打開房門,室內卻空無一人。


    衛斂瞬間目色沉下。


    他找遍房間,隻找到壓在硯台下的一紙信箋。


    上頭是姬越筆走龍蛇的大字,卻不如以往遒勁有力,筆鋒甚至帶著些許顫抖。


    吾愛阿斂:


    孤身染惡疾,恐命不久矣,此生牽掛,唯餘你而已。


    阿斂有治世之才,真龍之命,江山百姓從此付與汝,孤信汝定能成千古明君,青史留名。孤已將兵符與暗令贈予汝,謝忱將效忠於汝,永平諸事皆已為汝鋪好路,禪位遺詔藏於禦書房暗室,機關為書架三排第二格。其餘阻礙,以汝之能,必能掃清。


    孤不信鬼神,卻望與你有來生。萬般不舍,此情難訴。三生情定,紅線繞指,唯願來世再續。


    衛斂,我心悅你,至死不渝。


    姬越絕筆


    秦昶王十三年六月初九


    衛斂久久凝望著這張紙,這上麵的每一個字他都認識,拚湊在一起卻成了他理解不了的意思。


    姬越這是何意?


    這算什麽?


    話本看多了麽?


    ……誰要什麽來生啊。


    兵符與暗令又是什麽?什麽時候給的?他怎麽不知道。


    衛斂突然想起什麽,匆忙翻出自己身上隨身攜帶的兩個精致的小玩意兒。


    一隻虎頭虎腦的銅獸,一塊花紋繁複的牌子。


    這都是姬越前段日子送他的東西。姬越那幾日天天送他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衛斂便沒有多想,悉數收下。


    可原來竟是將兵符與號令暗衛的暗令。


    姬越瘋了麽?是真打算將江山贈予他?


    衛斂垂目,忽然不會思考了。


    信上還說,姬越已在永平為他鋪好路,就連禪位遺詔都早已準備好。


    那是在兩個月前。


    姬越難道在兩個月前就預料到今日會染病麽?


    他從那麽早就開始部署……


    衛斂立刻轉身,奪門而出。


    他得去找姬越問個清楚。


    江州之大,衛斂並不知道姬越在哪裏。


    可好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感應,衛斂下意識就跑到了他和姬越重逢的那座橋上。


    金黃蘆葦飄蕩,河水奔流不息。


    如血殘陽綺麗到淒厲。


    衛斂走過那座橋,站在一棟廢棄的小屋前。


    隔著一扇門,他能夠感受到裏麵有人的氣息。


    衛斂開口:“姬越。”


    “我知道你在裏麵。”


    屋內沒有動靜。


    衛斂輕聲:“你開門,我們把話說清楚。”


    無人出聲。


    衛斂壓抑著,咬牙道:“你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姬越,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一片沉默。


    衛斂嘲諷地笑道:“好,你是到死都不肯見我。”


    “阿斂。”門後終於傳出姬越低啞的嗓音,“……我不敢見你。”


    “我如今的樣子,不想被你看到。”姬越聲音沙啞,曾經動聽的聲線也變得氣力不足,“我怕嚇到你。”


    破敗小屋內,紅衣青年靠著灰塵遍布的牆壁,長發盡數散落,遮了半麵容顏。


    他鳳眸輕垂,露出的一半容色美得妖孽,被青絲掩蓋的另一半卻形如鬼魅,醜的不能見人。


    腐爛已經蔓延到了臉上,毀去曾經驚豔世人的麵貌。


    整隻胳膊都變得慘不忍睹,鮮血蜿蜒下來,滴落在修長好看的手上,染紅掌心裏攥著的護身符。


    那是衛斂曾經送他的。


    “你是想一個人躲在這裏等死麽?”衛斂眼眶一紅,突然就有了哭音,“我以為時至今日,我們可以坦誠相待……可你總是瞞著我很多事。”


    “遺詔,疫病,兵符,暗令……”衛斂樁樁件件地列舉著,竭力忍著哽咽,“你打點好一切,可什麽都不肯告訴我。”


    “現在連你死,都要躲著我。”


    “你這樣一廂情願地為我好,你有問過我要不要麽!”


    他額頭抵著門,垂眸低聲道:“姬越,我累了。”


    他閉了閉眼,落下一滴淚:“你的心我敲不開。”


    “……對不起,阿斂。”姬越捂嘴咳了幾聲,掌心的血色愈發豔烈。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我曾說過,孤信人命,不信人心。”


    “我是個性情殘缺之人,越是喜歡什麽,就越害怕失去什麽,總想著要用外力來拴住喜愛之物,好讓他們不得走遠。”姬越自嘲道,“我愛的人,我死都要和他在一起。我若是死,他便也得陪葬。他若是叛,我便要親手射殺。”


    “世人謂我殘暴,倒也不算汙蔑。”姬越慘淡地笑了笑,“阿斂,我本就是這樣一個……一個怪物。”


    “我給你的解藥是假的。”姬越闔上雙眼,“我愛你前,怕你傷我,我愛你後,怕你離開我。我騙了你,那解藥不用服一年……我隻是找個借口不許你走。”


    “真正的解藥,在我前些日子送你的那個瓶子裏。”血跡蔓延到地麵,姬越頓了頓,聲音漸輕。


    “……衛斂,我放你走。”


    瓶子。


    衛斂垂目看那小巧玲瓏的青花瓷瓶,打開一看,就見裏麵放著一枚小小的藥丸。


    姬越贈他時曾笑說,這是觀音大士的楊枝甘露瓶,一滴水可救命用。


    那段日子姬越送他的東西太多,他也沒想著把瓶子打開。


    原是他那一直想得到的解藥。


    原來還真就是救命的東西。


    姬越,你準備得可真夠齊全。


    衛斂靜默良久,才淡淡開口:“你以為我不知,你先前給我的解藥是假的麽?”


    “……”


    “我可是神醫啊。”衛斂輕嘲道,“就算研究不出真正的解藥,也不至於連真假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心病,願意等你解開心結的那一天。”


    “我等到的就是你一聲不吭,打算為我去死嗎?!”衛斂冷笑,“姬越,你別想得太美了。”


    怦!


    破舊的門板被裹挾著內力的掌風擊倒,卷進滿麵塵土與一室夕陽。


    容色清冷的白衣公子披著霞光,令屋內的紅衣青年愕然抬眼,而後又想起自己容顏盡毀,匆匆別過頭去。


    衛斂走進來,在姬越身前蹲下。


    姬越右臂早已血肉模糊,連那麵容都變得猙獰可怖。


    衛斂沉靜地看著他:“姬越,你好的很,考慮得那麽周到,誰聽了不感動呢?”


    “但你別說什麽放我走,如此冠冕堂皇,我聽了隻覺得笑話。”


    “我同意要王位了麽?我憑什麽替你看著你的江山和子民呢?我沒有你這般大義,如果不是你,我本該閑雲野鶴寄情山水,天下四海任我逍遙,何苦鑽進籠子裏接這個燙手山芋?我衛斂一生隻為自己,從未想過為國為民,我便是如此自私自利!”


    “……是你教會我責任,帶我見識到人間,讓我看到那些煙火。”


    “你把我從天上拽下來,怎麽能把我一個人鎖在這兒。”


    “你哪裏是放過我,你是要我一輩子都記著你……”衛斂笑了聲,“姬越,你也不過是仗著我愛你,才這麽欺負我……”


    他眼中霧氣氤氳,晶瑩閃爍,忍住顫音,“我不會如你的願。姬越,我不會如你所願的。”


    他冷靜地將那顆解藥捏碎,在姬越麵前化為齏粉,一字一句。


    “你休想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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