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也已經伏案寫就,然後遞給了程元振。程元振輕咳一聲,便肅然念道:


    “楊柳戲春渚,霜霰繞曲池。


    浦沙連岸淨,弦管奏花深。”


    程元振吟完,場下立有人擊掌叫好。這首詩言淺意濃,景真情真,頗得大自然的真趣。這首五絕與韓滉那首七絕詩一比,倒是各有千秋。可見韓休與蕭嵩的子孫都是雛鳳聲清,頭角崢嶸。


    “好句浦沙連岸淨,弦管奏花深。”刑部郎中陸潀更是譽不絕口,笑道:“蕭郎才誇八鬥,奔逸絕塵,頗有蕭太師當年之風。我看這首詩的意境,比起韓舍人那首還要妙上三分。”


    陸潀是睿宗朝宰相陸象先的孫子。他的父親陸泛擔任秘書少監,襲爵兗國公。蕭、陸兩家世代聯姻,他自然得親自為蕭恒撐場。


    南朝時的江東門閥,過江稱為“僑姓”,以王謝袁蕭為大;東南則為“吳姓”,以朱張顧陸為大。若說蘭陵蕭氏是僑姓門閥的晚昏餘霞,那麽他們吳郡陸氏便是吳姓大族的暮景殘光。在這個關隴豪門與關東世家把持天下的時代,他們便是江南士族在朝廷的擎天玉柱。


    蕭恒臉一紅,麵有愧色。陸潀本是一片好意,可效果卻是適得其反。因為在場的朱門豪士都知道他們兩家是連襟,陸潀的誇讚不僅沒起到撐場的作用,反而降低了蕭恒詩作的含金量。


    果不其然,陸潀話音方落,右拾遺柳季華便是冷嘲熱諷道:“陸郎真會往自己表兄臉上貼金。如此自吹自捧的能力,下官實在自愧不如。”


    右拾遺柳季華出身河東柳氏東眷房,他的姑母便是韓休的妻子。見陸潀尊己卑人,他自然得出麵為表兄韓滉打抱不平。


    “柳季華!你在說什麽?”陸潀疾言遽色道:“你在辱笑我!難道蕭禦史的才華便比不上韓舍人麽?”


    柳季華的官職雖低於陸潀,可他卻是不屑一顧道:“下官隻是就事論事,實在是韓舍人的詩作更高明一些。”


    柳季華家世顯赫,畢竟河東柳氏乃是關中四姓之一,與京兆韋氏、河東薛氏、河東裴氏同為關隴士族的領袖。柳季華兩位堂兄柳識、柳渾都是當朝才子名士。而他的堂姑母更是唐玄宗的柳婕妤,她為李隆基生下了長女永穆公主與二十皇子延王李玢。像他這樣的貴遊子弟,自然不會畏懼蕭、陸兩家的權勢。


    謝雲莞爾而笑。韓滉與蕭恒既是名門嫡子,又是儒雅朝士,自然不會當眾直麵交鋒。而這時候,陸潀與柳季華便出麵為自己的表兄角鬥助力。這種情景,也可算是蕭、韓兩家之間的一場的代理人鬥爭了。


    長安城內的世家名族,彼此間關係既是盤根交錯,又是勾心鬥角。蕭、韓兩府的恩怨爭鬥,本是許多人喜聞樂見的事情。此時見兩家重啟鋒芒,眾人不僅沒有勸阻,反而是添油加醋,巴不得他們鬥個你死我活。所謂官情紙薄,官場上的人情就是這麽殘酷。


    這時集賢校理蕭穎士終於站起來勸阻道:“文人鬥詩鬥酒,本是風雅之事。廣平王與眾位貴人尚未評論,兩位又何必因此嘵嘵不休?”


    蕭穎士字茂挺,乃南梁鄱陽王蕭恢的七世孫。他亦是蘭陵蕭氏的後進子弟,與蕭嵩、蕭恒之間算是遠親。隻不過他與集賢殿學士柳識私交甚好,所以不願意看到兩家之間蟻鬥蝸爭,這才挺身勸阻。


    蕭穎士四歲能作文,十歲補太學生,十九歲就考中進士第一,乃是有名的神童。他如今年紀不到三十,卻早已名揚天下,世稱為“蕭夫子”。他既親自開口勸止,柳季華與陸潀自然不敢再繼續造次。


    李俶微微一笑,這才出來和事道:“好了,韓舍人與蕭禦史都是一時俊傑,兩位大可不必為此而起絆爭。”


    他大袖一揮道:“程元振,把蕭禦史的翰墨也給摘錄下來。”旋即笑忻道:“來人!賜韓滉、蕭恒、陸潀、柳季華美酒各一杯。”


    “謝廣平王酒!”四人紛紛起身作揖,恭恭敬敬謝禮。


    “蕭、韓、陸、柳四府都是名門望族,本該齊心為朝廷效力,不可隨意爭執。”李俶眼睛一眯,笑融融道:“不若韓舍人與蕭禦史各敬一杯,陸郎中與柳拾遺相酌一盞如何?”


    四人聞言都是露出驚訝之色,旋即麵麵相覷。難道廣平王李俶是想作和事佬,為他們化解宿怨?


    謝雲暗自冷笑。李俶的作法,到底是想擺出一視同仁的態度,還是真想化解兩家恩仇呢?若李俶的目的是後者,那麽他就未免太過幼稚了。


    若是他隻想樹立自己執正持平的形象,保持對兩方不偏不倚的態度,那麽隻能說李俶這位年輕皇孫已經略諳權衡之術了。


    無論李俶抱何想法,既是他吩咐下來,場內四人即便百般不願,也隻能嚴格遵照命令行事,不敢稍有違背。


    見這四人按令行事,李俶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囅然而笑。


    此時場下才子名士也大多構思完畢,紛紛觀時而動,等待著一個脫穎而出的機會。


    繼韓滉與蕭恒之後,大理寺司直杜鴻漸也不甘人下,也起身奏稟道:“臣杜鴻漸亦有拙作一首,請諸位貴人指教。”


    杜鴻漸,字之巽。他的叔父杜暹曾任磧西節度使,斬殺過圖謀反叛唐朝的於闐國王尉遲眺,後入朝擔任宰相,成為開元盛世的創建者之一。而杜鴻漸出身於濮陽杜氏,以進士及第入仕,亦是高才之士。


    “哦?”李俶精神一直,雀然道:“杜司直若有佳作,還請快快道來。”


    太子李亨在入主東宮之前,曾被封為忠王,而杜鴻漸曾授為忠王府參軍。有這麽一段關係放在這裏,李俶對杜鴻漸自然格外友善。


    杜鴻漸昂然走到書案旁,略一沉吟,也是揮筆而就。


    程元振接過書紙後,本待開口吟唱。李俶燦然一笑,卻是將杜鴻漸的書紙拿了過來,自己親自為他朗誦。


    “春暖杏花多,踏青綠潭邊。


    綠陰鋪徑轉,黃鸝近人歌。”


    “好句‘綠陰鋪徑轉,黃鸝近人歌’。”李俶詠頌完,便是嘖嘖稱羨道:“杜卿果真是彩筆生花,矯矯不群。小王讀後,隻覺得心悅神怡,心神俱醉。”


    謝雲搖了搖頭,暗暗咋舌道:“這首意境言辭雖不落下乘,卻也沒有過於突出的地方,大致就是平平淡淡。這廣平王李俶也未免太過譽了。”


    李俶念完杜鴻漸的詩句,竟是長身而起,雍容大步走到書案旁提起筆毫。看他的樣子,似乎是要親自錄寫杜鴻漸的詩作了。


    聽到李俶口中那些溢美之辭,以及看到李俶的異眷殊遇後,杜鴻漸大感受寵若驚,連呼“杜某慚愧”。


    看到李俶對杜鴻漸如此恩寵,全場頓時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謝雲臉上浮起一道微不可見的淺笑。李俶如此行作,恐怕不隻是因為杜鴻漸曾擔任忠王府參軍的緣故吧。據謝雲所知,太子李亨的寵姬杜良娣便是出身濮陽杜氏。李俶這番行為,恐怕是為了向杜良娣以及整個濮陽杜氏示好,又或許是想討得他父親李亨的歡心。


    總之,這些皇室中人的一舉一動,很多看似微不足道,實則都是隱含深意,遠沒旁人看起來那麽簡單。


    “這李俶少年老成,絕非不經世故之人……”謝雲一聲苦笑,“看來這些皇室貴人,一個個全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沉思之間,抬起頭來卻又看到身旁辛景湊那張不懷好意的麵孔。而對方的目光也明顯放在了自己身上,臉上盡是一副奸笑。


    謝雲渾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辛景湊這個草包一向綿裏藏針,壞心眼極多。他如此陰險地看著自己,難道是想到什麽弄喧搗鬼的陰謀,想要趁機陰整自己?


    雖然不知道對方的陰謀詭計,不過謝雲一向信奉先下手為強的原則,他從來就不會給敵人整治自己的機會。


    “你想整我……我便先玩死你……”謝雲冷冷一笑,旋即思索應對的方法。


    忽然,他看到木案上盛酒的陶壺,心下忽然一動。


    他抬頭往旁邊辛景湊的桌子張望過去,眼睛一亮,拿起桌上的陶壺,偷偷走到辛景湊背後,將手中的陶壺狠狠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哐當!”地上傳來陶壺摔碎的脆響,堂上堂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道聲響吸引過來。


    謝雲嘴角勾出一抹奸詐的笑容,突然就趴下身子,捂著嘴巴換聲喊道:“臣通事舍人辛景湊,亦作詩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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