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挽昔的眼睛仍是瞪得大大的,像是遇見了此生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你……你是掌門師父的兒子!我每次問爹姐姐是怎麽死的,問‘愛哭的小哥哥’最後去哪裏了,他總是不和我說,跑去一個人喝悶酒。其他的叔叔伯伯也不肯告訴我,同輩的師兄弟們又不知道,我又不敢去問掌門師父。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那麽恨掌門師父,連姓都改了?”


    楊影塵搖頭道:“你爹不願講,因為有的事講起來,就和再經曆一遍一樣難受。這十七年,我也不曾和別人說起過,你也沒必要知道。傻乎乎地活下去,才是最開心的事。”


    沈挽昔低頭不語,半晌後忽又抬頭看著他,道:“我想我知道為什麽你聽到這玉璧的來曆後會失望了。因為這玉璧,你原猜測我或許是姐姐的轉世,所以才拚了命要救我!但沒想到我隻是她的妹妹。姐姐若知道你還這麽惦記著她,一定會很開心……”


    楊影塵被戳中了心事,苦笑道:”我若先就知道你是她妹妹,自然更要救你。”


    沈挽昔笑了笑,卻沒再說話。


    楊影塵低聲道:“將來……不知可否能看看你姐姐留下的日記?”


    沈挽昔點頭道:“嗯——當然。姐姐的所有東西,爹都完好地放在一個箱子裏。不止日記,還有你給她雕的小木馬,給她折的紙船和紙鶴,為她做的風箏。爹不讓我動,但我小時候頑皮,總愛偷偷地翻箱倒櫃,所以……”


    楊影塵又沉默良久,長歎一聲,抱槍在懷,對挽昔道:“我們走吧,耽擱了這麽久,我得趕快去看看我那兩個小友怎麽樣了。”


    沈挽昔嗯了一聲,說:“我隨你一起去。上次匆匆離開,我都沒有好好道謝。”


    “那麽到這紙鳶上來吧。”楊影塵道。


    沈挽昔說:“不必了,我可以禦劍飛行了。”


    楊影塵也不勉強她,當下施展禦風術,駕著紙鳶淩虛高飛。挽昔亦踏上風凝劍,追隨他之後。


    行至半空,一個巨大的黑影忽然自旁邊俯衝直下,撞在尖利的山石上。


    “啊!是那隻雁兒!”沈挽昔駐足驚呼道。


    楊影塵見那隻巨雁撞得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成了。而就在它身旁幾尺處,倒有一隻比它略小的巨雁,顯然已僵斃多時,渾身飛羽零落,肉也被咬去了多塊,露出發黑的骨頭。楊影塵刹時明白,因為那雄雁的伴侶被鴟蠻啃齧,雄雁為了報仇不顧生死和鴟蠻群拚命。而挽昔想來是為了救那隻雄雁,才被卷入魔鳥群中。


    沈挽昔飛到那雁兒旁邊,撫摸著它的頸項,傷心道:“它……它到底還是殉情了……”


    楊影塵歎道:“大雁之堅貞任情,遠勝我世人,叫人敬慕不已。你離開這兒,讓我把它倆葬了吧!”


    沈挽昔輕輕把它的頭放下,轉身離開。楊影塵以掌力隔空擊向山石。一聲轟響,山石崩塌,將一對大雁掩在碎塊下麵。楊影塵又以槍尖淩空疾劃,在一塊較齊整的大石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十二個字:“生不白首,死以同穴。雁侶之墓。”


    沈挽昔癡癡看了看墓碑,又默默禱告了片刻,這才重新踏上寶劍,準備出發。楊影塵見她眼角淚痕宛然,想著她的善良和奮不顧身,忽然就憶起了十七年前,那個和她一樣善良勇敢的小姑娘。


    挽昔和她姐姐長得並不算相似,這也是楊影塵為何之前不曾覺察的緣故。但自從知道了事實後,楊影塵不知不覺便在挽昔身上找到了許多熟悉的痕跡。


    楊影塵長歎一聲,將視線挪開。


    飛了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了適才溢寒和若瀛待著的小山洞邊。


    楊影塵發現洞口的結界已被破去,臉色一變。他喊道:“溢寒!若瀛!”


    無人回應。楊影塵搶進洞中,卻見洞裏隻餘滿地的鴟蠻屍體。


    挽昔緊隨他進洞,低聲問道:“他們不見了?”


    楊影塵嗯了一聲,道:“看地麵上留下的掌力痕跡,因是魔族所為。”


    挽昔歉然道:“都怪我耽擱了你的時間,讓他們倆落入敵手。”


    楊影塵道:“休要這麽說。是我太大意,隻布下了足以克製鴟蠻的結界,卻沒想到還有魔族的高手埋伏在側。當務之急,是把他們倆救回來。”


    挽昔道:“嗯,我也去!”


    楊影塵道:“你師父沒給你什麽任務麽?”


    挽昔道:“師父讓我在臘月十日前趕到九嶷山重華殿同各路英雄聚會,商議擊殺熾炎魔獸,以及討伐荒天教的各種事宜。途中,則盡量暗地探訪,幫助那些被魔族偷襲的小門派。那兩位小友被魔族劫走,我怎能坐視不管。”


    楊影塵道:“臘月十日。嗯,那就是後天了,倒也無須著急。你師父為何讓你們分開行走?他倒對你們的功夫頗有信心。”


    挽昔道:“師父說敵人在暗,我們在明。若成群結隊大搖大擺地往九嶷山開撥,難保敵人不會派出大部隊來劫殺。那時縱然我們能衝出包圍,傷亡也一定頗為慘重。倒不如化整為零,在暗中觀察敵人的布置,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挽昔不才,暴露了行跡,這才被綴上了。幸好那日有楊大哥你出手相助。”


    楊影塵道:“那是因為你長得太美,又有寶劍在身,到哪都有人注目,自然難以掩藏行跡。”


    若是在往常,沈挽昔聽到這樣的話,少不得要著惱。但她聽出楊影塵的話頗為真誠,並無戲謔之意,所以隻是報以微微一笑。


    何況,她已經知道了楊影塵就是她姐姐昔年的摯友——她從小便偷看姐姐的日記,而姐姐日記裏,倒有一半以上都是關於他的。他十歲就失去了娘,被掌門師父帶回太微閣。那時掌門還隻是個後輩弟子,出身又寒微,雖然功夫好,在門中卻沒有權位,庇護不了他。他每日都被幾個入門已久,仗著爹身居高位就胡作非為的紈絝子弟們欺淩。後來,他好不容易才由當時的掌門批準,拜入了挽昔爹的門下。他悟性奇高,練武又極勤奮,所以爹很喜歡他。不過,爹對他也很嚴厲,不許他有一絲半點的偷懶。每次他被爹責罰,姐姐就會跑去爹身旁撒嬌,給他求情。他累了餓了,姐姐就偷偷地揣著他最愛的酥糖,拿給他吃。他那時候還小,想起娘總會跑到角落裏去抹淚,姐姐就用自己的手帕給他拭淚,陪著他去天星台上吹吹風,說說話……就這麽讀著讀著,挽昔漸漸覺得日記裏這位小哥哥也是自己極親近的人。雖然眼前這位瀟灑從容又飽經滄桑的男子,絕難和日記裏的那個青澀少年聯係起來,但沈挽昔仍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拉近了許多。


    楊影塵心下卻想:“項老兒頗有才幹,難怪這些年太微閣發展如此迅速,江湖聲望竟已幾乎超越昆侖碧霄宮。可恨的是,他的心中隻有權勢……”他不在沈挽昔的麵前直斥她師父了,畢竟,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


    他又問道:“你師父自己是否也要去赴會?”


    挽昔道:“師父尚有別的要事,無法抽身。所以這次是明罰長老華章主持除魔事宜。”


    聽到華章這個名字,楊影塵有些愕然:“華章不學無術,道行低微,如今倒也做了長老?”


    沈挽昔問道:“不學無術?道行低微?楊大哥,華師叔似乎並不是這個樣子。”


    “我自從離開太微閣,就未曾見過他。莫非他竟轉了性?”


    “挽昔聽爹說起,華師叔自從前掌門遭遇不測之後,立誓要為父親報仇,是以臥薪嚐膽,閉關苦修。十餘年過去,他已成太微閣屈指可數的高手,一手‘龍戰蒼穹’使得出神入化,更隱隱窺得‘傷逝’七劍的堂奧。呀,我想起來,姐姐日記裏提起,華師叔當年對你似乎也不大好……”


    楊影塵聳聳肩:“我對他並無多少惡感。隨我來吧!”他乘紙鳶飛到半空中,然後環顧四周,但沒見到半個魔影。他從懷中摸出八隻小紙鳶,在鳶上畫了一個符,嘴裏吟了一串咒語,然後將紙鳶往八方拋去。它們便如活物般,飛快地撲扇翅膀疾飛。


    “這些鳶兒好有趣。為了做什麽呢?”沈挽昔道。


    楊影塵笑道:“你等著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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