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七的人走了,圍觀的人散了,雅間又恢複了平靜。


    林修然坐在凳上,與圓質和尚相對而坐,花解語和洛馨兒各坐在桌子兩旁。


    花解語隻盯著林修然看,洛馨兒卻是一會看看這個登臨金鱗山巔,卻被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圓質和尚,一會又看看窗外辦喜事的人家,一會又瞧瞧自家的相公,東張西望,最後,她還是覺得自家相公有意思,也跟著花解語一樣,盯著他看。


    林修然被兩女盯得有些別扭。


    當著人家大悲寺和尚的麵,公然秀恩愛,這麽慘無人道的虐狗行為可不好。


    於是幹咳兩聲,示意過分了,兩女這才輕笑一聲,別過臉去。


    林修然瞧著圓質和尚,見他一動不動地瞧著窗外辦喜事的人家看,腦海中不由一番天機推演,閉眼間,終於將事情原委,看清了大半。


    “圓質禪師,你怎麽不還手啊,剛才要不是相公出手及時,你必然身受重傷,那金鱗試可就耽誤了。”花解語出言道。


    事情確實是如此的,若是在眼下耽誤了金鱗試,那便是耽誤了一世的修行,仙人與凡人,有時隻在一念之間。


    圓質和尚依舊默然不語,修行閉口禪。


    眼不閉,口不開。


    花解語自討沒趣,怏怏不樂。


    林修然見花解語吃癟的小模樣,有些好笑。


    但他經過剛才的一番推演,也知道了圓質和尚現在內心的痛苦與掙紮,他不願再在此地打擾於他,於是便站起身,拉起花解語與洛馨兒兩女,走出了這處雅間,回到他們原本所在的雅間中去。


    ……


    洛馨兒進了雅間,坐在凳上,替花解語打抱不平,道:“那個和尚真奇怪,花妹妹說的一點都沒錯,相公可是救了他一命呢,他卻不搭理相公。”


    “大悲寺的和尚,真古怪!”


    林修然自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有所介懷。


    他阻止那個什麽惡霸劉七,不過是興之所至,想看看這圓質和尚是因何事,做出這般霸占雅間的事情。剛才在雅間內,他已瞧見了窗外的那對大紅“囍”字燈籠,天機推演所需的最後一塊拚圖,也已補完,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後,他自然心滿意足地離開。


    他這活了幾萬年的老王八,也還不至於去巴結結交一個不過十幾歲的小毛孩。


    縱使這圓質和尚確實天資不凡,放在仙道昌明的小千世界裏,便是至少元嬰、化神的存在,甚至飛升大千世界,參與成道之事,都有可能。


    但這對於林修然來說,都沒什麽。


    他看過太多太多驚才絕豔的天才了,也見過太多太多驚才絕豔的天才在修行之路上隕落,身死道消。


    所以,這都沒什麽。


    他自己,一世縱橫,不也在成道之路上被人奪了所有小千世界嗎?


    林修然看著兩女氣呼呼的模樣,卻是哈哈笑道:“他在修閉口禪而已,大悲寺的和尚都這樣,你們還給我講過的,怎麽自己如今反倒生氣了?”


    “就是氣人嘛!”洛馨兒道。


    “是啊,氣人!”花解語也道。


    “要不要我給你們講講為什麽?”林修然忽然覺得圓質和尚的事情,是個不錯的故事,講給兩女聽聽,解悶正好。“講講他為什麽要修閉口禪,講講他為什麽要坐在那裏?”


    “好啊好啊!”花解語碎碎地點著頭,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


    洛馨兒也是一臉好奇。


    於是,林修然便將圓質和尚與阿秀姑娘這個漁家女的故事,給兩女講了一遍,從兩人街角的相識,到圓質和尚以藥換魚,再到阿秀姑娘為圓質和尚做布鞋,再到她今夜嫁作他人婦,如此種種,一一道盡。


    故事講完,花解語與洛馨兒,便都愁容滿麵,有些感慨。


    小女子的多愁善感,傷春悲秋,便又都湧上心頭。


    剛才還對圓質和尚有些抵觸的兩女,現在俱都為圓質和尚感到惋惜,可憐著他。


    大悲寺苦行苦修,一生一世,孑然一人,不墮人間男歡女愛之事。


    但大悲寺內的所有僧人,卻又都隻是這紅塵俗世中的普通人,哪個不是娘親生出來的,哪個又真能六根清淨,哪個又真能不迷於紅塵人世、男歡女愛之中。


    尤其少年僧人,正是情竇初開之時,又怎麽逃得過一個善良單純的清麗女子?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苦行苦修,是圓質和尚登上金鱗山巔的因,也是圓質和尚對阿秀姑娘難開其口的果。


    因果報應,不外如是。


    “圓質禪師真可憐,相公。”花解語眼中有點濕潤,聽了一個悲傷的故事,她有些難過。


    “是啊,阿秀姑娘也可憐。”洛馨兒也道。


    不過,兩女很快便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相公是怎麽知道這個事情的,而且知道得這麽詳細。


    於是,她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相公,你是怎麽知道這些事情的?”


    林修然早就知道她們會問這個問題,早已準備好了答案。


    他看著兩女,嬉皮笑臉地答道:“當然……是我編的啊!”


    說完,一臉無賴的模樣。


    我就騙你了,怎麽著吧!


    “……”


    花解語與洛馨兒,俱都無言以對。


    “哼,相公就會騙人眼淚,壞人。”洛馨兒嬌嗔一聲。


    “不理你了。”花解語也氣呼呼的。


    林修然隻得起身,為兩位娘子各斟了一杯酒賠罪,這才算哄好了她倆。


    看著喜笑顏開的兩人,林修然一邊感慨她倆真好哄,一邊卻又想到了圓質和尚,若是自己也置於他的處境,又會作何選擇?


    是眼睜睜看著所愛之人嫁作他人婦,一心向道;還是放棄大道,與所愛之人在一起,共度這不過百餘年的歡愉?


    他沒有答案。


    有許多事,你不真的身臨其境,便無法做出選擇。


    林修然得過且過,也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事情,舉起了筷子,對付起盤中的食物起來。


    美酒佳肴,美人在旁,正是人間最好時候!


    ……


    酒足飯飽後,三人結了賬,這才走出了酒樓。


    那戶李家的大門前,來往的賓客,依舊絡繹不絕,晚來的,早走的,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相公,是圓質禪師。”


    眼尖的花解語發現了李家燒雞鋪的大門前,正站著圓質和尚。


    “他在那兒做什麽,相公剛才編的故事,不會是真的吧!”


    洛馨兒略有深意地看了自己這相公一眼,很是懷疑。


    林修然卻是不為所動,隻是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幕。


    “哪裏來的化緣和尚,趕緊走,沒看到正辦喜事呢嗎?趕緊走,趕緊走!”


    新郎已經進了門內,此刻在酒席間與賓客敬酒吃席。趕人的,是來幫李家操持婚禮的親戚,他見圓質和尚穿得破破爛爛,又正堵在自家門口,影響賓客進出,嫌他晦氣,便開始趕人。


    圓質和尚修著閉口禪,依舊默然不語。


    他聽著屋內的歡聲笑語,瞧著屋裏屋外的喜氣洋洋,巋然不動,隻是站著,仿佛沒有聽見那人驅趕辱罵的聲音。


    “相公相公,這邊人家娶媳婦,怎麽這麽奇怪,在屋前掛著雙男人布鞋幹什麽?”眼尖的花解語又發現了一些旁人難以注意的東西。


    林修然順著花解語手指的方向望去,便果然見一旁的“百子千孫燈”下,掛著一雙青色布鞋,與周圍的大紅喜色,格格不入。


    圓質和尚自然也看見了。


    在李家親戚愈發粗鄙的罵聲中,圓質和尚終於動了。


    他既不是動手打李家親戚,也不是選擇離開,而是自顧自地脫下了那雙擠腳的青色布鞋,光腳在地上一踏,躥上屋簷,將掛在“百子千孫燈”上的那對青色布鞋取下,將自己穿著擠腳的那對舊布鞋掛上。


    圓質和尚翩翩落地,又一次站在李家大門前,慢慢地給自己穿鞋。


    這一次,這對青色布鞋的尺碼,剛剛好,正合適,很舒服,軟綿綿。


    圓質和尚站在那兒,李家親戚卻是再不敢對他大聲嗬斥。


    那和尚飛天遁地的功夫,能把十個他捏成粉末。


    他再不敢放肆,陪著笑臉,從兜裏掏出一塊碎銀子來,道:“這位大師,您行行好,今日府裏辦喜事,還請不要為難,這是一點小心意,當作給佛門的香火錢,您且收好。”


    說著,將銀子遞給圓質和尚。


    圓質和尚看著他遞過來的銀子,沒有收,卻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他破了自己修了兩月餘的閉口禪,於鬧市中,於李家大門前,哈哈大笑。


    歇斯底裏。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圓質和尚大笑著,轉身離開。


    他走得極快,卻又不是在奔跑,身法詭異,難以琢磨。


    轉眼間,便到了百米之外,再轉眼間,便徹底消失在了長街之中,再難看見。


    “大道渺渺啊!”


    林修然輕笑一聲,對花解語與洛馨兒兩女道:“走吧!”


    花解語與洛馨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跟上了林修然的步伐,回到了明羅江邊的林府大船內。


    ……


    第二日。


    新婦阿秀姑娘收下了“百子千孫燈”上的那對青色布鞋,鞋已由新變舊,由大變小,阿秀姑娘怔怔地看了許久,摸了許久,不知不覺間,哭成了一個淚人。


    清風鎮裏的惡霸劉七,被人發現死在了一條小巷子裏,麵目猙獰、麵容扭曲,死前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與痛苦。有人說是一個和尚殺的,他隱約聽見那個和尚說,他殺他,不是因為他打了他,隻是因為他不想她住的鎮子裏,有他這麽一號人物,這樣他會不放心。


    佛亦有火,渡人輪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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