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質和尚遙望著金鱗山頂。


    山頂上,雲濤仙人和仙瑤仙子虛空而立,高高在上,不沾惹凡塵俗世的半粒塵埃。


    那裏,圓質和尚曾經登臨過,見過山頂絕美的風光,也見過山下如芥如粒、萬物皆小的天地渺渺。


    現在,那裏更放著一塊可以一悟仙法的問道之石,有著一條可以通天得道的成仙之路。圓質和尚放棄所有,放下了紅塵俗世,放下了此心悸動,隻為追尋仙途大道,他沒有理由不攀爬上去,一嚐所願。


    可是,曾經輕而易舉度過的關關卡卡,如今對他而言,卻不知為何,難了千倍萬倍。


    他那性靈不羈、信手拈來的拈花指,也不再那麽信手拈來,每一次,每一指,都需要耗費他無數心力。


    他知道自己的變化,卻無能為力。


    半年前,在煙雨樓時,他跟元學意說過,他不過是糊裏糊塗學會了什麽拈花指,這事並不是誆他,是確實如此。


    也許是前世福緣,也許是此生宿慧,運氣使然。但如今,他身上的這點靈氣,早隨著清風鎮上的那聲“不如歸去”,一同歸去了。


    他丟下人世間紅塵莽莽時,也把那點靈氣給丟下了。


    他再不敢說出什麽“紅塵中美食極多、美人極美,恨不得就地還俗”這樣的狂言浪語,現在,他這個以前的不羈和尚,縱使想得多些,心便也要亂了,更不提說出來了。


    他三緘其口,防己口,甚於防川。


    而那條漫漫遙遙的金鱗天梯,現在看來,也真的是漫漫遙遙了。


    他抬頭看,能看到山頂,卻總走不到盡頭。


    世上有千般人,人人要渡過苦海去到彼岸。有人天生坐著船,不廢吹灰之力便能到達;有人一無所有,隻有涉入水中,拚命向前遊去,但結局,也多是漂沒於苦海弱水之中,再入輪回。


    圓質和尚原本也坐在船上,是命中“有舟之人”,比世上千千萬萬人都要幸運。隻是,他入紅塵錘煉道心時,道心沒練成,卻把自己身下的這艘船給鑿穿了。


    苦海的水咕嘟咕嘟地冒了進來,將他的船給淹沒了。如今的他,也得和世上千千萬萬人一樣,以自身血肉之軀,橫渡苦海,以求彼岸。


    ……


    金鱗天梯已走了有三分之二了。


    圓質和尚走在最前頭,身後是追趕的人。


    半年前他走到這兒的時候,並不困倦,也並不疲累,有的是一口充盈心頭的“氣”,他靠著這口“氣”,一鼓作氣走了下來,最終,在星夜裏登上了金鱗山巔,初見天下之“小”。


    但現在,他累了。


    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讓他疲累無比、痛苦無比。


    他之前一直無法理解無思子登天梯時,臉上為何那般痛苦,現在,他能理解了,這確實是痛苦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之上,每踩一腳,刀子便劃開腳上的皮膚,讓自己鮮血淋漓。


    “呼——”


    圓質和尚的麵前,又一個巨大的心魔出現。


    他伸出手,扯下一旁樹上的幾片綠葉,將其中幾片握在手心,將其中一片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


    他指間輕輕一個動作,綠葉便飛擲而出,砸在了心魔的黑影之上。


    隻是,這一下,僅僅將心魔打得搖搖欲墜,卻無法將它打成齏粉,它依然橫阻在圓質和尚的麵前,擋著他。


    圓質和尚又將手心中的一片綠葉夾於手間,飛擲而出。


    綠葉飛出半米後,被風擾亂,失去了力量,如風中的枯落葉,隨風而散,打著飛快的旋兒,慢慢掉在了地上,連心魔黑影的衣角都沒能碰到。


    這是今日,圓質和尚的第一次失手。


    圓質和尚的手明顯一滯,有些意外,但終究沒有亂了分寸,他又將一片綠葉飛擲而出,這一次,搖搖欲墜的黑影終於被綠葉擊得粉碎,化作道道黑色流光,消散於他眼前。


    他得以再次前行。


    隻是,那第一次的失手,便仿佛是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的倒下。


    隨之而來的,是接二連三的失誤。


    再次麵對心魔黑影時,他用了五片綠葉;再下一個心魔黑影,他用了十片;再下下一個心魔黑影;他足足用了一百片綠葉。


    他站在那兒,幾乎把那樹枝上的葉子給薅光了,這才勉強通過。


    他的速度迅速慢了下來,到後來,可以說是寸步難行。


    金鱗試還在繼續,第一個超過他的,是元學意。


    他一如既往的驕傲跌宕,比起半年前,他更自信了些,手中折扇扇出的涼風,也更猛烈,心魔黑影在他的麵前便如一縷青煙,揮之即去,不留一物。


    他超過他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盡是不解,他不明白,半年前還讓自己難以望其項背的圓質和尚,如今怎麽落到了這步田地?還是說,是他進步了?


    第二個超過圓質和尚的,是青雲宗的無思子。


    他粗衣粗褲,不像是金鱗舉子,倒像是這金鱗山裏的一個挑山工。他走得沒元學意快,卻走得比他穩,穩紮穩打,步伐從來都是那個節奏,像是他的呼吸一樣規則。


    他望著圓質和尚的眼神,要比元學意意味深長得多。是那種早有意料,卻又不忍見到的惋惜之色。無思子從小都是羨慕這些天賦卓絕的天才的,但也因此,他不忍看到那些天才隻在空中劃過一段短暫的光輝,就泯然眾人。他想超過他們,卻也不想是超過隕落的他們。


    第三個超過圓質和尚的,是煙雨湖中的那尾金鱗。


    它似一個靈動的天地精靈,從圓質和尚的身旁遊過,然後遁去、遊遠。


    它看圓質和尚的眼神也是奇怪的,迷茫陌生中,卻不知為何帶著一絲熟悉,一分似曾相識。


    ……


    圓質和尚的身旁,又陸陸續續有人走了過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木窅冥,倦鳥歸巢。


    從日當正午,到夕陽西沉,能走過金鱗天梯兩萬四千階的人,都從圓質和尚的身旁走了過去。


    而圓質和尚,停在那一步,再無法向前。


    除了那些無法跨過半山腰那道屏障的金鱗舉子,他已經由第一名,掉落至最後一名。


    此刻,他要不是有一根樹枝禪杖撐著,恐怕連站都已經站不穩了。


    他頭上的心魔黑影,越來越大,像是要將他吞噬,像是要遮天蔽月。


    那是他心中最重、最難以釋懷的心魔。


    圓質和尚手中拈花指又飛出一片綠葉,隻是,這片綠葉又一次被那心魔黑影吐出的黑霧輕鬆擋下,難傷其本體分毫。


    那黑霧不斷變換著模樣,時淡時濃,如雲如霧,像是在嘲笑著他。


    圓質和尚手旁的那株樹木,原本是枝繁葉茂的,現在,已經被他薅得光禿禿一片,甚至連剛抽出枝頭的嫩葉都沒有了。


    他的手邊,再抓無可抓。


    山下,慧靜老和尚望著天梯上狼狽不堪的圓質,那擰成“川”字的眉頭,因為長時間無法舒展開,如今已然變成了三道深深的紅印。


    他站了起來,因為再也坐不住了。


    圓明小和尚站在慧靜老和尚的腳邊,像是一棵小樹,依著一棵大樹。


    “師父,師兄這是怎麽了?”圓明小和尚道。


    “圓明,你圓質師兄,被自己的心魔困住了。”慧靜老和尚答道。


    “那怎麽辦?都一個下午了。”


    “隻能……隻能靠他自己走出來了。”慧靜老和尚搖了搖頭。


    紅塵最苦,紅塵最是磨人,作為過來人,他又如何不知道?


    “那……那要多久才能走出來?”


    “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幾十年,也許,就是一輩子了。”


    慧靜老和尚說完,閉眼,替天梯上的圓質和尚宣了一聲佛號。


    若是心誠,也許佛祖就能聽見了。


    佛祖慈悲,也許,就會渡一渡這個迷失了人生方向的小沙彌。


    隻是,天梯之上的圓質和尚,卻不再托念他心中的佛祖。


    他將支撐著他站立的那根樹枝禪杖扔了出去,砸向麵前的心魔黑影後指著麵前心魔黑影,指著高曠空遠的天空,發問道:“佛祖啊!為什麽紅塵這麽苦!”


    他的眼睛早已通紅,臉上,也再不是以往不羈灑脫的表情,也不是近日一本正經的大悲寺和尚模樣,而是忽然變得癲狂,變得憤怒,變得像是一個“一無所有”之人。


    “我遵照了你教給我的道路,可是為什麽,我的心後來會這麽痛!”


    “為什麽,你讓我走的路,是這樣!”


    “為什麽,我不能,殺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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