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梯上,金鱗裹在水團之中,將已然動彈不得的圓質和尚緊緊守在了身後,不讓林修然前進半分。


    林修然看著它那緊張的、嚴陣以待的模樣,卻是笑了笑,不再去驚擾它,而是向後後退了數步,將位置讓了出來,給它留出一段安全距離,讓它不用緊張。


    它不知道,若林修然真的想對圓質和尚做些什麽,它根本就攔不住,而且,要不是林修然及時停了手,恐怕圓質和尚此刻已經身死道消、魂歸九天了,哪還會好好活著。


    金鱗見了林修然的舉動,反倒顯得很是意外。


    但它還是感受到了林修然的善意,直起了身子,胸下一對胸鰭像是人作揖時的雙手,恭敬地朝林修然擺了擺,算是謝過了林修然。


    林修然也抱拳還了禮。


    金鱗明確林修然對圓質和尚沒有惡意後,便不再與他糾纏,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圓質和尚身上。


    “啊——啊——”


    圓質和尚麵目猙獰,狀若癲狂,在地上不斷地咆哮著。


    心魔仍然牢牢地控製著他的心智,讓他受盡折磨。


    此刻,他人不人,鬼不鬼,再不是那個拈花信步而走的大悲寺妙僧,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可憐蟲。


    金鱗看著此刻的圓質和尚,又想起那日將它救出困境時意氣風發的他來,心中不由一悲。


    短短數月,已然物是人非。


    但是,這天道,從來因果循環,自有報應,也自有福緣。


    他那日救它,那今日,便輪到它來讓他獲得解脫。


    金鱗口中吐出了一枚藍色的熒熒光點來。


    那是它溫養在腹中寶珠內的阿秀姑娘的一縷殘魂,圓質和尚如今陷入心魔的控製之中,要想真正擺脫心魔的控製,唯有靠他自己破滅心魔,才能得救。


    而破滅心魔的契機,便是阿秀姑娘的這縷殘魂。


    也隻有她,才能喚起圓質和尚那僅存的一絲靈智。


    藍色的光點在夜色中顯得十分耀眼,漂亮而清冷的輝光在被金鱗吐出口後,光芒便愈發璀璨,它慢慢擴大,漸有人形,最後,竟變得和阿秀姑娘一模一樣。


    阿秀姑娘漂浮於半空之中,像是九天之上的驚鴻神女。


    她顯得有些彷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甚至有些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誰,她隻是一縷殘魂,有許多事情,已然忘記了。


    她的眼睛裏滿是疑惑,有些迷茫地望了望金鱗,希望能得到答案。


    金鱗裹在水團之中,向前遊去,圍著黑氣騰騰的圓質和尚繞了數圈,好讓阿秀姑娘注意到他,想起他來。


    阿秀姑娘這才發現了麵前的人。


    他是個和尚,有些熟悉,應是故人。


    故人……


    這念頭剛起,便有無數記憶紛至遝來。


    寒風呼嘯的隆冬臘月裏,她看見他穿著單薄的破僧袍蜷縮在屋簷下,好心給了他幾文錢……


    冬日的江麵上,她正殺著魚,他拿著一塊人形何首烏過來,換了她一整船活魚放生,像個迂腐和尚……


    春日的江邊,她將自己親手做的那雙青布鞋遞到了他手上,他試著穿了,覺得小,她想再幫他做一雙大的新的,他卻一言不發地走了,再也不來……


    新婚的那日,她將自己新做的那雙鞋子掛在了門外的百子千孫燈上,第二日,她將鞋子收下來時,那雙鞋已由新變舊,由大變小,是他原本穿在腳上的那雙,他來過,卻終究沒有帶她走,她癱倒在門口,哭得不能言語……


    又是春日的江邊,夜裏,她抱著那雙舊布鞋,獨自徘徊在江岸上,最終,她還是閉眼跳了下去,那尾金鱗一直要救她,她卻不願它救,因為她不想活了,她說不上這是為什麽,那和尚甚至沒說過一句喜歡她的話,但她卻認定了他是喜歡著她的,於是,她便跳了明羅江……


    點點記憶,如漫過堤岸的滔滔江水,洶湧地湧進了她的腦海之中,將她拽進了傷心的江流裏。


    她想起了這些悲傷的事,也終於在化作鬼魂後,又見到了他。


    隻是,現在的他們,一個是即將不久於世的鬼魂,一個是已經被心魔控製了身體的行屍走肉。


    佛說行善積德修來世,他們的上一世,定是無惡不作、惡貫滿盈,才會有今日這般下場吧!


    阿秀姑娘的身體在空中漂浮著,來到了圓質和尚的身邊。


    圓質和尚周身冒著詭異的黑氣,那黑氣帶著濃重的惡意與死意,阿秀姑娘隻是用手輕輕碰了一下,手指便“滋滋”地冒起了熱氣,那黑氣仿佛要將她整隻手掌都融化掉。


    隻是,阿秀姑娘卻沒有伸回手去,而是任由這黑氣灼燒著自己的手掌,縱使她那雙手掌已經被這黑氣焚燒得若隱若現,快要化為虛無。


    靈魂的疼痛,是比肉體上的疼痛,要痛苦上百倍的。


    但是,隻要她能再次靠近他,她便不會後悔。


    阿秀姑娘從背後抱住了圓質和尚,以前,她不敢抱他,但現在,她已經死了,死了就不用再去顧忌那些世俗的眼光了,她沒什麽好怕的。


    她就這樣,緊緊地抱住了他,像抱著心愛之人。


    “啊——啊——”


    “嘻嘻嘻——”


    圓質和尚被阿秀姑娘抱著,一會兒咆哮,一會兒卻又發出森森的怪笑。


    他仍被心魔牢牢控製著心智。


    阿秀姑娘聽著他的怪笑,卻是將臉埋進了他的後背,手臂抱著他的力度,又大了幾分。


    她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樣,但我一點也不希望你是這個樣子,你快醒過來,好嗎,呆和尚!”


    “嘻嘻嘻——”


    仍是怪笑。


    “你快想起我來啊,我是阿秀啊!你腳上,還穿著我給你做的布鞋呢,這次做得應該不會小了,我特意又做大了一些,你穿得還舒服嗎?呆和尚,你回答我。”


    “啊——啊——”


    是憤怒的咆哮。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阿秀姑娘眼淚漣漣,掉落了一顆又一顆晶瑩的淚珠,眼淚滴在他身上的黑氣上,被黑氣化作虛無。


    “你明明是那麽好的人,你天天為人世間放生活魚,你遇到了小孩子會給他們糖果吃,你遇到了老人,會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後,看他們安全回了家才肯離開,你給受傷的野兔包紮傷口,把掉到地上的小鳥重新放回巢裏……你做了那麽多好事,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局?”


    “這一點也不好。”


    “呆和尚,我不許你這樣。”


    阿秀姑娘將圓質和尚抱得更緊了。


    “我會……我會救你的。”


    “無論是什麽代價。”


    說著,阿秀姑娘的靈魂便忽然分散了開來,那原本美麗的模樣,在此刻,化作了道道流光。


    流光似一點點的螢火,如飛蛾撲火一般,奮不顧身地鑽入了圓質和尚周身的黑氣之中,視死如歸,慷慨赴死。


    藍光與黑氣展開了一場搏鬥,一場殊死較量。


    藍光與黑氣糾纏在一起,此消彼長,互相角力。


    藍光時而璀璨奪目,時而如一粒燈花般爆開,去炸開包圍它的黑氣。


    但漸漸的,濃重的黑氣占了上風,阿秀姑娘化身的藍色光芒,在黑氣的不斷銷蝕中,越來越少,越來越黯淡。


    終於,最後的一絲藍色光芒也被黑氣包圍。


    隻要再一瞬,那最後的一點藍光,便也會化作虛無,從此,這天地間,便再沒有一個叫阿秀的女子的痕跡。


    黑氣大盛,乘勝追擊。


    隻是,黑氣在前方殺得敵人丟盔卸甲,後方卻忽然丟了江山。


    一直被黑氣牢牢把控著的圓質和尚的心智,在黑氣大舉圍剿阿秀姑娘化身的藍色光芒時,蘇醒了。


    圓質和尚終於恢複了一絲清明,也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全都看在了眼裏。


    他終究是再次見到了阿秀姑娘。


    原來,不止他喜歡著她,這個姑娘也喜歡著自己。


    這大抵是這世上最讓他開心,也最讓他心碎的事情了。


    圓質和尚在心魔分心之際,終於尋找到了一絲機會,擺脫了心魔的控製,奪回了身體的部分控製權。


    於是,在眾人的眼裏,便出現了一幅詭異的畫麵。


    圓質和尚左手捧著那僅存的一點藍光,保護著她,右手,卻又帶著濃重的黑氣重重地向左手拍來。左手趕忙避開右手,右手見左手躲開,立刻緊隨而至,又一次拍來,勢要將這點藍光覆滅在黑氣之中。


    他的臉上,也一左一右,分為兩種麵貌。


    左邊,是諸般佛像,大慈大悲;右邊,卻是惡鬼修羅,殺氣衝天。


    兩種麵貌同時出現在一張臉上,時而表情祥和,時而麵目猙獰。


    心魔與圓質和尚,也在進行著一場較量。


    “啊——啊——”


    圓質和尚又發出了一聲咆哮。


    但這一聲咆哮,不再是心魔的吼叫,而是圓質和尚憤怒的呐喊。


    他這一世,勤修己身;他這一生,一心向善。


    他這人,縱使遭遇諸般不公,縱使叛逆佛道,也絕不受心魔所製。


    於是,他吼了出來。


    這聲咆哮,將那黑氣,一道道地震碎。


    腿上,腰上,手上,臉上,那氤氳著黑氣的右半邊身體,道道黑氣開始潰散,開始消亡。


    “滋滋——”


    黑氣化作縷縷青煙,最終,化於無形。


    林修然再看圓質和尚時,便覺得他眼中神色清明,身上靈氣逼人。


    隻是,黑氣消失了,圓質和尚手上的那點藍光,也漸漸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越來越小,越來越黯淡。


    圓質和尚捧著她,想留住她,但最終,還是敵不過天意,敵不過命數。


    那點藍光在爆發出最後一點璀璨的光華後,在圓質和尚的眼神中,徹底熄滅了。


    “阿彌陀佛。”


    那是山下的慧靜老和尚在為這女子超脫,願她往生極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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