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普通人的日子,是如小河流水落花一般,平淡無奇的。


    大年初一,鞭炮聲陣陣,大年初二,鞭炮聲陣陣,大年初三,屋外,依然是鞭炮聲陣陣。


    太平了許久的京城沉浸在過年時節的喜氣洋洋中。


    屋外喧囂熱鬧,總能夠聽見各人各樣的歡聲與笑語,屋內,也是安靜寧和,如落花流水一般平淡。


    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十餘日。


    年味漸漸淡了,轉眼便要元夕。


    但這十幾日,甄璞聽著屋外的陣陣鞭炮聲與此起彼伏的歡笑聲,卻始終未踏出那院門半步。


    他已經,畏懼起外邊的世界來。


    曾經,他駕著馬車,在京城中橫衝直撞,肆無忌憚。


    所過之處,人仰馬翻,天翻地覆。


    他坐在馬車上,看著那一個個平頭百姓狼狽跌倒、四處逃竄的模樣,笑得囂張而又狂妄。


    那時他是榮國公府的公子爺,沒人敢動他。


    但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他已不再高高在上,而隻是一個被玉釵姑娘收留下來的可憐蟲。


    他每日在院中靜坐,劈柴,聽著牆外的隱隱人聲,聽著行人們或匆匆,或徐徐的步伐,卻是始終不敢踏出屋外一步。


    哪怕,隻是打開門,伸出頭去張望一下,都不敢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每日隻是拿著那把斧子,將院中的木頭劈開,劈成兩半,再將那被劈成兩半的木頭劈成細細長長的一條,給玉釵姑娘燒飯做菜用。


    就這樣,日複一日。


    不知不覺間,他已快將柴房給填滿了,那些木頭,足夠玉釵姑娘燒好幾個月的飯菜。


    玉釵姑娘與甄璞朝夕相處,自然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隻是,她看見了甄璞這副頹然的模樣,卻是並不點破其中的緣由。


    她每日,仍舊隻是對著他溫柔地笑。


    那情形,真如他的妻子一般。


    玉釵姑娘以賣畫為生,有一手好丹青,也有一手好書法。


    這些吃飯的本事,都是她爹爹還不曾淪為階下囚,被抄家時,學會的。


    那時,她爹爹是京城中一個不大不小的官,為她請來的畫師,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擅畫花鳥魚蟲。


    她學的,便是這類。


    所以,她的畫,總是畫些隨處可見的小東西,蛐蛐蟈蟈,大紅公雞,鴨子大鵝,芙蓉牡丹也有,但卻很少有畫人物的,她並不擅長。


    但最近,玉釵姑娘卻是畫起了人物畫。


    她畫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那個劈著柴的甄璞。


    這副畫,畫到現在,足有十餘日了,從甄璞第一次為她劈柴時便開始畫,每日她完成了一小副工筆花鳥魚蟲畫後,便用畫筆沾上黑墨,在未完成的畫作上隨意塗抹上幾筆。


    等意盡了,便擲筆,不再畫下去。


    那時,她會回身去衝兩杯熱茶,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


    兩人都細細抿茶,偶爾會說上幾句話,但大多數時候,他們是相互沉默著的,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就隻是安安靜靜地在那兒坐著。


    玉釵姑娘的畫室正對著甄璞劈柴的方向。


    最近時日,她畫畫時,會將那窗戶打開。


    寒冬中,她任由冷風灌進畫室內。


    她自然是冷的,有時候手都凍得有些僵,那工筆畫作的精細度,也因此下降了不少,但她還是堅持將窗戶開著。


    這樣,她就能在她畫得累了時,抬眼,便見到揮著斧頭的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這世上有千千萬萬比他俊俏的美男子,也有千千萬萬比他品行端正的人,更有千千萬萬比如今的他要有錢富貴的財主,但玉釵姑娘,就偏偏獨愛甄璞一人。


    隻因他是曾在深水深溝深淵中,將她打撈上岸的人。


    雖然,那其中,也確實有她耍了些小心機的成分在。


    那把“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鎖,確實是她叫人新做的。


    但那時,她想的,隻是想讓自己過得好受些罷了。


    她想著,既然“梳籠”無法避免,那便選一個好一點的。


    那個要梳籠她的人,是顆一臉麻子的肉球,而甄璞公子,雖和那肉球一樣作惡多端,卻生了一副好皮囊。


    反正都是被禽獸咬上那麽一口,那她就選隻好看一點的吧!


    這便是那時她的真實想法。


    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情,全都出乎了她的意料,她也不知是該謝謝在九泉之下暗自保佑她的父親好,還是該謝謝那甄璞公子貴人事忙的健忘症好。


    她安然無恙,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三年,仍舊是個清倌人。


    隻是,她卻又不敢自去找個好人家嫁了,因為,她不知道那貴人事忙的甄璞公子,會不會哪天忽然想起她來。


    若是等他找來時,她已為人婦,那不僅是她,就連她的婆家,也會沒有活路。


    她不想連累其他人,於是,就這麽一個人住在了這間“牢籠”中,做了隻沒人管束的金絲雀兒。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她的心思,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最開始的又懼又怕,到後來做夢經常夢見他,隻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


    那些虛虛實實的夢境,讓她漸漸對那個將她養在這牢籠中的甄璞有了改觀。


    夢境中的他,雖一如既往的霸道跋扈,但自己與他相處久了,卻漸漸發現了他可愛的一麵。


    他孝順父母,見了母親,便是那天底下最乖巧的孩子,見了父親,便如老鼠見了貓一般。


    他對女子,也真的極好。隻可惜,他是個花心大蘿卜,隻要是個漂亮的女子,他都愛,她隻是其中一個。


    他的才情,也極高,他不會舞刀弄槍,但丹青書法,吟詩作賦,都極好,是個有真才實學的才子,不是草包。


    ……


    如此種種,讓玉釵姑娘這個原本有些怨懟的女子,慢慢轉變了心意,開始惦念上他。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情。


    她經常為此感到不解,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有一次,她又實在想不通,趁著去畫齋寄賣畫作的功夫,偷偷去了趟榮國公府邊上瞧他。


    那時,他在人群中,被兩個漂亮女子擁著、摟著,正是風光無限。


    他左擁右抱,把下人的身體當作矮凳,踩著上了他那輛華貴的馬車,不知又要去哪個地方逍遙快活。


    馬車載著他與他那兩個美人揚長而去,他一點也沒注意到她。


    玉釵姑娘卻一點兒也不生氣,但卻為此傷心了好一陣子。


    她又有點想他的記性好些了。


    這樣,他就回來找她。


    但是,並沒有,他仍舊健忘。


    然後,日子又一天一天過去,轉眼,便是現在。


    隆冬臘月。


    她打開窗,畫著他,他舉著斧頭,一斧砸下,將那塊木頭,從一個“木”字,砍成了一個“林”字。


    玉釵姑娘看著他辛苦劈柴的模樣,臉上又有了吃吃的笑意,溫柔地瞧了一眼,然後,便又開始落筆。


    筆鋒一撇,衣帶飄飄。


    筆鋒一塗,木成雙半。


    筆尖一點,雙瞳炯炯。


    筆停,畫成。


    那個在院外認真劈著柴的俊俏男子,躍然紙上。


    隻是,畫中的男子,是對著她笑的,而窗外的男子,卻像個榆木疙瘩,隻知道劈柴。


    玉釵姑娘暗自歎了一口氣,然後將畫筆洗淨,放回了筆架之上。


    之後,便如往常一般,回到廳中,撚過幾顆茶葉放入茶杯之中,將爐上煮沸的開水慢慢注入茶碗,然後蓋上杯蓋,用小盤子托著,給在院外劈著柴火的甄璞送去。


    “甄公子,累了喝口茶吧!”她道。


    “嗯!”


    甄璞停了下來,杵著斧子,望著慢慢向他走來的玉釵姑娘。


    她眉眼如桃花初綻,烏黑長發及腰,束在身後,蓮步輕挪,雙手托著茶盤,小指微翹,像是捧著兩本書。


    因為剛才作畫的緣故,她的手上還沾著一些墨跡,黑漆漆的,像是羊脂白玉上有了雜色。


    呼——


    一陣北風吹過,一時迷了他兩人的眼。


    很冷,也不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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