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山林寧謐而幽暗。山外天空中的明月光輝灑落到牧雲月嬋行走的山蔭道中時,隻剩下模模糊糊的灰白光點。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中夜行,很多時候並不是看路而行,而是憑著往日的記憶,身軀緊貼著盤山道一側的石壁摸黑向前。


    而夜晚的幕阜山並不平靜。無論是幽深的山穀還是濃茂的密林,充斥著各種有意義或無意義的聲音。每當附近的草木中發出異常的聲響,他們二人便停下來,放下手中的包裹,少年抽出腰中砍刀,擋在少女身前,屏住呼吸,低了頭,側著耳朵,對著聲響來源的方向警惕聆聽。這時候少年修長的身子猶如硬弓一樣緊繃,眸子中閃著幽幽的光苗,也如一頭蓄勢欲撲的凶猛野獸。


    也許,平日太多的嘻嘻哈哈戲言笑謔,如果不是荒野深山中這樣特殊的環境,身後那位金枝玉葉的女孩兒也看不出少年骨子中深藏的這一股隻有鄉野貧苦才能培就的堅忍野性。


    一路就這般走走停停,有驚無險,大約在城鎮鄉村中掌燈的時分,他們終於走出了大山,來到了荒野。等出了山,牧雲和月嬋才發現,天光並沒有在山中看到的那般黑暗。東邊的天上固然明月當空,但西頭天地交接的地平線上,還散落著些紅霞,微露一抹桔黃的光芒。


    不過出了山林,他們不見得更加輕鬆。在山中他們要提防那些長林深草的狼蟲虎豹,等到了山外曠野的大路上,他們又要防備那些做無本生意的私商豪傑。比如過桃花林時,本來林中有一條小徑,看看現在天色將晚,若想早點回去從林中穿過最近。但為了安全,張牧雲還是領著月嬋繞了好大一個彎,遠遠繞林而過,又在曠野中走了半晌,才走到寬闊的驛路上。


    不過,雖然一樣滿心警惕,張牧雲這時心已大半放下來。經了前幾天那一遭,他現在已堅信,如果這會兒有不開眼的蟊賊敢來做他和月嬋的生意,那定然賠得血本無歸!


    想到這事情,不免又想起月嬋那無窮的巨力。正好野外趕路一路清寂,兩人同行,張牧雲便想說說話兒解悶。於是他先胡扯了幾句,又說了一會兒閑話,便說到那月嬋的大力。不知道為何,本來隻是隨便閑聊解悶,結果一回頭,張牧雲恰看到柔白月光中女孩兒那張嬌美無儔的臉,於是他不知怎麽突然間心中便充滿柔情,那瞬間具體的千頭萬緒無法說出,隻覺得心中十分衝動,覺得自己應該對她無限的好。於是當這樣突如其來的情意忽然填滿胸臆之時,他便說道:


    “月嬋,你這般力大,不要緊。反正附近隻有我知道。我替你瞞著,將來不怕找不到好婆家。”


    “……”


    這時候女孩兒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還和往常一樣靜靜地聽著。隻聽那少年繼續往下說道:


    “如果真是被人知道,也不要緊。大不了哥把你娶了,不和現在一樣過日子?”


    ——從剛才到現在,張牧雲一直說得理直氣壯,這一通說下來一氣嗬成。隻是等他真說到這句話時,也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心中突地一跳,當時便開始後悔。


    “……我這是怎麽了?”


    “又沒吃醉酒,竟滿口胡柴。”


    “先跟妹子提她這尷尬事,已是不對;最後怎麽又說到娶她上去了?”


    此刻張牧雲正是悔恨交加:


    “可憐!自救了月嬋,我一直堂堂正正十分正派。正是這樣月嬋才一直把我當大哥看,十分敬重;可是這回,她定然以為我調戲於她,以後再不看重我了!哇呀!~”


    不用說,張牧雲心中現在甭提有多後悔!


    再說月嬋。現在她也終於聽明白張牧雲跟她說的話了。她的反應,剛開始時其實並沒少年想象得那麽大。義兄說得沒錯,這年頭女子無才便是德,柔柔弱弱態如嬌柳的才算是好女兒。像她這樣抬腳踢倒一排桌、揮手掀翻一頭牛的,被人知道了果然便要嫁不出。說來也羞人,這些天中她也不是偷偷沒想過;縱然失卻記憶,一樣心思通明,月嬋知道像自己這樣力大無窮,縱然男子有心想娶,卻也惹人笑。不管你家中怎麽舉案齊眉,和睦和美,外人也要想象那閨門酷厲,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是總在家中挨揍。所以,張牧雲前麵那一番話,按他倆兄妹間這麽多天來的坦然無間,倒也說得合適。隻是,唯獨最後一句……


    把最後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回想了一遍,這位比她義兄想象還要強大高深得多的少女,卻忽然一陣眩暈,腳下明明坦途卻突然一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小心!”


    還是那後悔著的少年瞬時反應,出手如電,一把將少女扶住。


    “月嬋——”


    借這機會,他握著少女的胳膊,誠懇道歉:


    “都怪我這張臭嘴!今後再不敢胡咧咧!”


    道歉話兒出口,那女孩兒卻隻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微微掙脫了張牧雲的把握,隻顧往前趕路。


    “唉……”


    見得這樣,張牧雲心中難過,更怪自己鬼迷心竅。他心道:


    “唉……好端端趕路,沒事幹嘛調戲起妹子。真是鬼使神差了!”


    悔恨之時,還十分羞愧:


    “唉……即使這隻是一時失言,可是又怎生對得起湖那邊未過門的妻子?”


    這時這半大小子張牧雲,又記起爹娘生前指腹為婚的湖西辰州親事,心中也猶如打翻了調味瓶一般,五味雜陳,又愧又悔。


    不過,幸好他本來便生性磊落,雖然自責,卻也沒太糾結。趕路多時,幾近深夜,借著月光終於能看到張家村的村落輪廓,張牧雲的心思已完全放到背上那口沉重的銀袋身上。於是他居然又滿心歡悅,這時倒是身後那一路默默綴著的女孩兒心事重重。一路上,月嬋便一直在心中不停想道:


    “他剛才扶了我,沒隻顧我拿的包袱……”


    瞧她這心中所思,恐怕她那位牧雲大哥,倒真是白擔心思,多慮了!


    閑言少敘。轉眼進了村子,和先前的心思一樣張牧雲領著少女偷偷摸摸地從村邊繞過,盡量不驚動鄉鄰。等一路悄悄回到自己院落,也不像以前那樣先要進屋巡視瓢碗家什是否都還安好,而是徑直奔到牆根下,取來那柄鋤頭,放下包袱,就在院中榆樹下開始吭吭哧哧地刨坑,準備把這筆巨資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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