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太歲報官找來的巡城縣尉姓周名烈山。人如其名,周縣尉性情猶如烈火,一旦發作似海嘯山崩。羅州城裏知道他脾性的人不少,這時周圍的閑人漸漸圍攏上來,見花太歲找的是他,不禁都替月嬋和冰颻捏了一把冷汗。有些東湖集附近的居民,更是向來和張牧雲混得臉熟,都知道這倆女孩兒和他的關係;這時多想一些,不免想到少年和另一個地頭蛇小霸王周亮關係不錯,便胡思亂想,猜測以後這兩個羅州縣的強人會不會因此起了衝突。


    且不提圍觀人眾胡思亂想,再說當事幾人。見官家來人,冰颻來曆出奇,自是夷然不懼。而月嬋本覺得自己該唬作一團,卻奇怪地發現,麵對這麽多來勢洶洶的兵馬,自己竟是心不跳、臉不紅,毫無異樣。


    “奇哉。”


    見二女如此,正打量她們的周烈山心中暗自稱奇。


    借著身邊兵卒點起的火把火光,他又仔細看了看兩人,隻覺得其姿容平生未見,雖然二人神姿不同,一個落落大方,一個靈穎慧黠,不管如何盡皆正氣清平,絕不似歹人。周烈山當得一縣武將之首,自然不是草包。拿自己對二女相麵的結果,再跟花太歲東方勝才向來的名聲一對比,心中已經了然。


    “咳咳!”


    心中有了計較,他也不管東方勝才在馬前跳腳,便清咳兩聲,一甩腿從馬上下來,跟月嬋、冰颻二人和顏悅色說道:


    “這兩位姑娘,不知你們是何家女子,可有路引?”


    其時女子地位多不高,一生中始終從屬男家;周烈山估摸了一下二人年紀,都是未字之年,有名也都是小名,作不得數,也就不問姓名。周烈山這麽一問,就看出張牧雲之前深謀遠慮;當時費得豬頭肉、老黃酒,去求村中裏正給月嬋冰颻落了籍,到這時便省了口舌。


    “稟大人,我姐妹二人盡是父母雙亡之人,現依附於遠房義兄張牧雲舍下。我們住在羅州城東城門八裏外張家村中。”


    答話的正是月嬋;她比冰颻先到牧雲家中,因此和外人接洽時,還是以她為首。落落大方地說明來曆,她又腰肢嫋嫋福了一福,清聲說道:


    “大人明鑒,方才我姐妹二人一直在此處售賣土產,不曉得這位公子何時來。我們隻見一頭大犬忽然倒斃附近。莫非這死狗是這位公子家的麽?”


    “……”


    若生氣時,月嬋的話天生夾槍帶棒。這一番話啪啪啪一說,直氣得東方勝才猛翻白眼,差點一口氣沒接得上來!


    “你你……”


    二手胼指月嬋,本要破口大罵,誰知一見火把紅光下豔絕的姿容,花太歲剛到嘴邊的惡語又咽了回去。


    “也罷,不跟美人兒一般見識。”


    東方勝才心道,就算她說破天去,今天隻要將自己名犬性命做實在她們身上,此後那幾百兩的賠銀就算打個八折,她們那賣土貨的義兄傾家蕩產也賠不上。到時候,要麽三人鎖絜見官、蹲監坐獄,要麽隻能把這倆小女子抵債了。


    “嗯,兩位美人兒抵債足夠了,她們那什麽義兄,就算了,不跟他計較了。”


    東方勝才心中盤算,覺得自己竟是如此寬宏大量,不免神色也平和了許多。於是,等月嬋說完,他也不大喊大叫,隻是矜持著把這意思跟周縣尉一說,隻等他按自己的意思發落。


    聽了東方勝才這番二女之身抵狗命的意思說完,周烈山心中“騰”的一下便有一股火兒從心底冒出來。夜色中,他斜著眼,看著眼前這紈絝子弟,心中正是一萬個不屑。不過,他自不是魯莽之人,縱然心中不滿,一想到這東方勝才聽說還和嶽陽府的太守還有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一時便也不發作。


    在心中轉過幾個念頭,周烈山瞥了那東方勝才一眼,見這小子還巴巴地望著自己,隻等發號施令遂他的意,便正了神色,慢條斯理地說道:


    “此事大抵是何情狀,本縣尉心中已經明白。不過按官家規矩,無論大小案情,都要講究人證。這樣吧,在發落之前——”


    周縣尉掃了周圍圍觀人群一眼,提高嗓門說道:


    “發落之前,本縣尉要親自跟各位街坊求證一下,想知道究竟是不是這小女子打殺這條惡犬。”


    “大人明鑒!”


    東方勝才也是一時色欲熏心,本來也挺機靈,這時卻沒注意到周縣尉的說法有何不妥。


    “嗯。”


    周縣尉點點頭,心說這花太歲也是草包,便邁著方步,腆胸疊肚地走到一個圍觀的幹瘦男子麵前,沉聲問道:


    “你可曾看見那姑娘打死這條狗?”


    “這……”


    說來也巧,被周烈山第一個挑的這問話之人,正是附近的居民。當時他媳婦正在做晚飯,他閑得沒事,出了屋子便往東湖邊走。沒走出幾步,正看到晚霞之中月嬋、冰颻二人在那邊擺攤,一時見她們十分貌美,便停了腳步偷偷多看了幾眼。就恰在那時,花太歲那“烈犬神獒”飛撲而上,還沒等自己驚叫出口,那二女便忽然騰身如電,雙足齊出,轉瞬那惡犬一聲哀鳴,飛落十丈開外地上,肝腦塗地,變成死狗。


    “這……這事兒我該說不該說?”


    老百姓多膽小怕事,官家問話首先一條不是想著據實回答,而是每說一句話前,都得瞻前顧後,想想會不會給自己帶來不測之禍。


    “這……”


    這街坊口中支吾幾句,正不知如何回答時,恰偷偷望了眼前縣尉老爺一眼,卻見這長相粗豪的周縣尉此時竟是惡狠狠地看著他。他那臉相,被旁邊跳躍的火光一照,此刻落在自己眼裏真可謂麵目猙獰,就好像廟裏泥塑的怒目金剛一樣。於是,他吃了一驚,脫口說道:


    “大老爺,我什麽都沒看到。”


    “很好!”


    聽他這麽說,本來怒目金剛的周烈山忽然臉色放霽,滿麵的春風,點點頭,便接著問下一位去。


    “嚇死我了,幸虧我機靈!”


    見周縣尉這般反應,剛才那答話的街坊暗中慶幸,心道看來那兩位小女子說不定和這縣尉大人有親,幸虧沒胡說八道。


    別人也不是傻瓜;有這樣先例,旁邊那些看熱鬧的便都知道該怎麽回答。周烈山問了一圈,眾口一詞之中,那答案漸漸便從“沒看見兩位姑娘打死狗”變成“看見兩位姑娘沒打死狗”。對這樣的求證結果,周烈山十分滿意,連連點頭,不再多問,回過頭來跟那位正急得如熱鍋上螞蟻的花太歲滿臉無奈地說道:


    “東方老弟,你看,大家都見兩個女娃兒並沒打死你的愛狗。恐怕是你眼花了吧?”


    “這這……冤枉呐!”


    東方勝才忽覺得滿腔悲涼,激憤填胸,覺得世上再無公理和正義。


    “太冤了!怎麽這些人都睜著眼說瞎話?還有天理嗎?”


    含冤受屈悲壯之時,花太歲便上前扯住周縣尉,急急要跟他辯白。誰知他武功遠遜縣尉,剛一舉步,手臂已被周烈山先行抓住。


    “老弟,老弟!我們到一邊來說話。”


    周烈山一把拉著花太歲,分開人群,走過一旁,跟他說道:


    “勝才啊,我看這事還是算了。沒有人證,不好辦啊。”


    “我就是人證啊!”


    東方勝才急白了臉,扯著脖子喊。


    “唉呀老弟,我說你別叫喚,我們私底下說話。你是人證?那人家姑娘算不算人證呢?”


    一句話,便把東方勝才的話堵了回去。這會兒,周烈山望著花太歲,雖然把聲音壓低,但語調肅然。他說道:


    “勝才老弟,剛才你也看到,眾口一詞,全都證那姑娘與犬斃無關。你想想,就算你說的是真的——”


    “就是真的啊!”


    花太歲滿腹冤屈。


    “好好,就是真的。若此事是真的,如你之前跟我所言,那二女翩然而起,如花蝴蝶般好看,然後伸腿抬腳就將你那隻烈犬神獒轉眼打死——老弟啊,你想過沒?如果真是這樣,這倆‘小女子’是一般人?身上功夫已然這般了得,說不定還沾什麽道術魔功,這樣的狠人,你我能惹嗎?想惹嗎?”


    “呃……”


    周烈山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雖然他隻是堅信是花太歲把死狗賴在兩位女孩兒身上,此番話隻不過為了息事寧人。但此言聽在東方勝才耳中,感覺卻大不一樣。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


    之前色欲熏心,又氣憤難當,沒怎麽細想,現在被周烈山一說,東方勝才冷靜下來,卻也是一驚。


    “周縣尉說得有道理。”


    他心裏嘀咕道:


    “這倆小女子這麽邪門兒,就算我能弄進府中,這般結惡,我還想不想活?”


    這般想時,不知怎麽他腦海裏便浮現他那條橫斃當街的愛狗。


    “唉,還是算了……”


    於是,在周縣尉烈山的勸解下,花太歲不再糾纏,就在這夜色之中,去收了狗屍,滿懷淒楚,含冤而去。


    此後那明月當空,四野如晝,二女問明沈家莊的去路,便借著皎潔的月色急急趕路。


    夜色幽澄,風月滿襟,正當二女裙裾如風地往沈家莊急行,卻在半路上遇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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