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牧雲頭腦極為清晰,從夢中醒來,稍覺有異,已立即迅速回想一遍,判定此時自己手中決不可能抱著什麽碩大物事。尤其的,當無意識地不小心幾下捏摸,卻還覺得似人,便更加荒謬。


    “我明明在這深山幽穀睡著,一直杳無人煙,怎可能與人共眠?”


    因為這樣明晰地判定,張牧雲隻覺得自己應該渾渾噩噩,還在半夢半醒之間。


    隻不過,又過了一會兒,究竟那手感、視覺不能騙自己,於是這深山老林的高崖之上便忽然響起一聲發自肺腑的驚叫,隻見一道黑影飛過,那懷抱之人已被張牧雲下意識地拋出一丈開外。


    “我的媽呀!”


    將陌生人拋離,張牧雲用了好大力氣,一下子又往後跌坐幾尺,兩腿癱軟,半倚山石,驚魂未定,隻覺今夜遇鬼,真個流年不利。


    此時那天上的流雲已漸漸散去,半圓的月亮像一爿亮銀片打成的梳子掛在天空裏。清幽的月光灑下,落在這黑爐穀的高崖上,把原本黑黝黝的山川景物描繪得頗有幾分分明。夜深人靜,張牧雲已被嚇得站不起來。他現在一心等待自己腿力的回複,然後便立馬落荒逃竄。背靠著堅硬的石壁,大口地喘著氣,不知不覺也寧了神,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便把目光慢慢移向剛才自己拋飛的“山鬼”身上去。


    正所謂“不遇夜鬼不信佛”,張牧雲這般小心挪移視線之時,心中還極其虔誠地念叨個不停:


    “玉皇大帝,百無禁忌,玉皇大帝,百無禁忌……”


    這樣的轉看百般抗拒,老半天這視線也沒轉到那“夜鬼”身上去。此時那周圍的山林被一陣陣夜風吹得時不時沙沙響動,間或還夾雜著幾聲淒厲的狼嚎。伴著這些大自然黑暗的音響,從張牧雲起意轉臉查看起,約摸過了七八回林葉振響、一兩聲狼嚎嘯月,他這目光才終於轉到那“鬼怪”身上去——


    今夜這清白幽潔的夜月下艱難地一轉眸,卻造成張牧雲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


    幽靜山林,杳無人跡,昏幽淡然的月光從雲中照來,照到山崖邊那個無名少女的身上時,忽而將千百道月光紛縈地聚到了一起。一條月光的河流蕩漾著水晶的波紋流淌著燦爛的銀液,月光的水波濺起千萬點清輝的銀粉,好似在那女孩兒身周下起一場紛紛揚揚的星光微雪。月河爛漫、星雪交輝,那個嬌娜如仙靈、曼麗如花蕾的小少女就這般仰臥在星月的光輝中,雙眸靜瞑,有節律地一呼一吸。柔順的長發隨著夜風斜斜地飛起,橫陳在少年的眼前,宛如那仰麵墮入月光海洋的雲霄仙子,安寧而靜美。


    “絕不是鬼!”


    朦朧的眼睛中看到這樣夢幻般的月景,張牧雲驚恐之心頓去,漸漸又有了許多膽氣。他的雙腿不知什麽時候又有了力量,便站起來,試探著向前邁了兩步,揉了揉眼睛,仔細察看這仰臥在地上的女孩兒。


    這剛被自己拋出的女孩兒,年齡甚稚,最多不超過十一二歲。幽白的月光照得分明,小女娃身上穿著款式奇異的黑緞綢裙,雖然款式簡潔,上麵卻鏤刻著許多繁複扭曲的花紋。雖然尚在幼齡,卻媚麗入骨,無論張牧雲遠看還是近觀,都見這小女娃形容相貌宛如美玉婉轉雕成,美而豔,豐而柔,骨體皆媚,實乃平生罕見。


    除了那絕美的容顏之外,也不知是否深夜錯覺,張牧雲卻還覺得這小女娃雖然隻是閉目靜臥,卻神形生動,仿佛洋溢著說不出的活力,好像下一刻就要跳起來跟他吵鬧說話。動靜皆宜,幽媚刺骨,便仿佛靜臥處有一塊大磁石,吸引著他的目光久久無法轉移。


    “這女娃兒是何來曆?”


    實是這小女娃太過美豔絕倫,本來張牧雲已恢複正常,這時又開始疑神疑鬼。


    “是鬼?”“是妖?”“還是人?”


    “要不,”張牧雲心中暗忖,“我現在就走,這就回家給冰颻治病去也!”


    生出這念頭,轉念又一想,萬一這小女孩兒是人,將她一個人拋在這虎豹出沒的深山老林中,便無異於自己親手殺人。


    張牧雲心中躊躇,百般糾結,最後想道:


    “瞧她這模樣,雖有些魔氣,但也絕不像是壞人。我不如就等在一旁,靜觀其變!”


    張牧雲本就初生牛犢不怕虎,而自寶林寺中得了腰間“輪回之書”,雖然現在還不清楚它的好處,如此朝夕相處,隨時浸潤,暗地裏他這神智膽識已大異於常人。於是,深夜之中逢此奇遇,他睡意全無,隻管在一旁靜靜地觀察,看看會不會有什麽異變。偶爾張牧雲想到:


    “罷了,剛才若是再往前拋出幾丈,這女孩兒便掉落這黑爐深穀了。”


    念及此處,不禁冷汗涔涔,心底裏不免便對這少女有了幾分愧疚。於是更加堅定地等下去,當月色西移,山風漸冷,深穀高崖上夜色更濃時,眼前那宛如睡熟的少女終於蘇醒。


    深沉黑暗的夜色裏,豔媚入骨的女孩兒漸漸睜開眼眸,悠悠地吐了口氣,便手肘撐地,慢慢地屈膝站起。立在當地,仿若剛才夢中已知,剛剛站起便轉過身來,仰麵對著張牧雲,開口柔玉振響般的脆聲說道:


    “大哥哥,是你救了我嗎?”


    “……是。”


    見她口吐人言,張牧雲又鬆了一口氣,便擠出幾分笑容,反問道:


    “這小妹妹,你究竟怎麽了?”


    “我……”


    聽得此問,無邊的夜色裏小少女一時遲疑;躑躅時,立在山崖邊,螓首後柔順的發絲被橫掃的夜風長長地吹起,漫舞飄飛。


    見小女娃遲疑不答,張牧雲又想了想,便道:


    “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啊?你是誰家的孩子,家住在哪兒?”


    頓了頓他又說:


    “這深更半夜,怎麽忽而與我同眠?”


    他這話,問得頗有幾分荒唐;隻不過今夜此事本就匪夷所思,饒是張牧雲小心措辭,卻還是隻能如此問話。


    “我……”


    小少女臉上又是一陣迷茫,不知不覺已把手指頭咬在嘴中,憨態畢露,苦苦思索。


    “我……”


    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她終於好像想起了什麽,脫口說道:


    “我叫幽蘿!許多事情記不起,隻記得有一天坐在河灘看書,忽然被書吸進去,然後一睜眼就看見大哥哥你!”


    “啊……”


    聽得幽蘿此語,張牧雲卻好像忽然恍然大悟,叫道: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被那些拐賣孩童的術士惡人給魘了!”


    看著眼前懵懂的少女,張牧雲早忘了剛才那奇異的夢境,越琢磨越覺得對,心想道:


    “這幽蘿小妹妹一定是被拐賣幼女的邪術法師作法給吸進那本醫書裏。然後,被我挖出來,抱在胸前睡覺,等飽吸了陽氣,便破了原先的邪法。唉——”


    張牧雲聯想起平時聽說的傳聞,心說道:


    “這醫書埋書地點,離洞庭湖也說不上太遠;說不定這事兒還是湖西辰州那些咒術師敗類幹的呢!”


    原來,荊楚大地上傳聞,那洞庭湖西邊辰州一帶,盛行符咒之術。辰州的鄉民事無巨細,都喜歡以符咒解決。族中有事不決,便扶乩請符;如果和誰有了口角,心懷不忿,便暗暗下符,用祖宗傳下來的秘法附以咒言,必叫對方幾天之內腦熱頭疼。辰州下符之風如此盛行,幾乎家家戶戶都懂些打醮畫符的門道,隨便放到別處,便都是神秘莫測的符咒術士。在這樣符咒之術盛行的地方,有幾個用此法來拐賣小孩兒的惡棍,自是毫不出奇。而說來也巧,這盛產咒術師的辰州,倒也恰是張牧雲自小定親的女方家鄉所在。


    “一定是了!”


    又瞥了一眼這幽蘿小少女嬌麗的容顏可愛的姿態,張牧雲心中便有些不厚道地想道:


    “她果然能賣許多錢!”


    思摸著這小少女並非山精野怪,張牧雲便輕鬆下來,和顏悅色地對幽蘿小妹妹說道:


    “小幽蘿,你別怕。你遇到的那些怪事其實都幻覺。有壞人作法準備把你捉住賣錢。不要緊,一會兒我便帶你下山去。等天亮了,咱就去報官,你大哥哥在衙門裏也認識幾個人,包管你很快就能找到爹娘!”


    “賣……錢?”


    雖然記不起完整前情,小幽蘿總覺得眼前這善心大哥哥說法很不對。不過她此時已是六神無主,暈頭轉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有個看起來不像壞蛋的好心人幫自己,也便欣然接受。心中有了決定,小幽蘿便蹦蹦跳跳地跑到少年跟前,仰起小臉兒跟他說道:


    “謝謝你,隻是能不能等天亮了再送幽蘿去報官?”


    “呃,為什麽?”


    “我……我怕走夜路。”


    “很好!”


    聽得此言,張牧雲更覺輕鬆,快活應道:


    “就依你,咱先在山上歇一宿,等天明太陽出來了再走!”


    至此他心中最後一塊石頭終於落地。怕走夜路,須待天明,那一定不是懼怕的小女鬼了!


    張牧雲心下輕鬆,小幽蘿也比剛才更有了幾分生氣。隻是,隨著她的恢複,這本就深邃的慕阜山夜色卻變得更加濃重;不久之後那高天的月華也被幽暗的陰雲淹沒,廣袤無垠的慕阜山野陷入一片黑暗的海洋。隨著那小女娃立於高崖踮著腳尖兒環顧四方,無數隻隱匿山野的猛獸凶禽在那一刻忽然感覺到瞬間刺骨的寒涼。


    而這一夜平常的風景,也被小幽蘿牢牢地銘記,縱然後來她已是統禦四方,威震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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