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就在夏侯勇入京覲見的前三天,洛陽城中大雪紛紛,街道中鮮有行人。京師的百姓們這時大多躲在家裏,手抱著黃銅爐,借著裏麵燃成鮮紅色的炭塊暖手。


    大雪紛揚,才顯出眾生平等。市井中雪花飛舞,皇宮大內中也是風乘雪舞,城裏城外的江山一片銀白。這一天下午,牧雲閑來無事,便袖著手,把著一本閑書,在凝光閣的欄杆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映著雪光,才看了兩三章,便見綠漪和幽蘿兩人一前一後,口中歡呼著“下雪囉,打雪仗咯”從眼前追逐而過,轉眼便如兩隻小兔般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凝光閣前皚皚瓊玉中。


    “真個貪玩!”


    見綠漪和幽蘿竟不知靜觀飄雪、映雪讀書的雅興,牧雲歎息一聲,十分失望。


    隻不過,才歎息了半刻,牧雲突然也把手中書卷隔窗一把扔進房裏,轉身就跑,很快便跑下樓,順著那倆女娃的淺淺足跡,一溜煙地追了下去。


    “牧雲、牧雲?”


    少年走後不久,穿著赤霞紅羅貂裘的月嬋公主便走了過來。在凝光閣前叫了幾聲,見沒人答應,公主臉上便好生失望。俄而側耳一聽,隱約聽到西南邊有些熟悉的笑語之聲,口中便嗔道:


    “小賊,出去玩,也不叫我!”


    一邊埋怨,她一邊趕緊順著那邊的歡聲笑語一路尋了過去。


    等這四個小男女聚齊,他們便在皇宮花園裏的鬧得越發歡了。攥緊的雪團,如同銀球一般劃空飛舞。在銀裝素裹的背景下追逐著一個個靈動的身形。本來寂靜悄然的冰天雪地,頓時變得生動喧騰。


    玩鬧了一陣。為了更加盡興,正在興頭上的牧雲還想拉些宮女內監一起來玩。隻是舉目一望。他卻“咦”了一聲,原來這時他才發現,這座偌大的禦花園中竟隻剩下他們幾個。原先四周還有些宮女在三五成群地玩耍,這時卻全都不見了蹤影,消失得無影無蹤。見得如此,牧雲覺得有些遺憾。


    “莫不是她們都去上工了?”


    才這麽想,不巧一眼瞥見了月嬋,正見這位銀裘紅氅的女孩兒在雪地中猶如一株紅梅臨風傲雪,隻顧得和幽蘿、綠漪歡鬧;那眼角眉間。在玩鬧之時細看卻依舊隱然含威——不用說,那些宮女作鳥獸散,定是跟她有關了。


    在雪中嬉玩了半個多時辰,牧雲見雪越下越大,便往旁邊一座飛簷小亭中暫避。不過月嬋、幽蘿、綠漪三人卻似被逗起玩興,依舊在雪中嬉戲。


    往這避雪小亭中走時,牧雲見它匾額上寫的是:“清霽”。等走近了,見其中兩根亭柱上各懸著一聯,刻的是:


    “鬢邊芳草杯中濕。雨後青山馬上晴。”


    “好句,好句!”


    牧雲讀了兩遍,也搖頭晃腦,讚美兩聲。在皇宮中這樣優雅的環境裏。從鄉村來的少年這些天裏確實大受熏陶,其文才竟和他前段時間法術的進步一樣,頗有提高。


    立在亭中。看著雪越下越大,白雪飛舞。似已在麵前織成厚厚的白羊絨簾櫳;這樣的雪簾被寒風吹著,不停地在牧雲的眼前飄蕩。看著這漫天飛舞的大雪。牧雲在心中想道,這樣時候外麵那些行人,想必早就和自己一樣,找個亭子或者簷下躲避。也隻有這三個瘋玩的女孩兒,依舊不知疲倦地在大雪中追跑笑鬧,渾若無事。


    而倩女窈窕,那追逐笑鬧之際,身姿靈動婀娜,笑語玲瓏如歌,便又是大雪中的別樣風景。牧雲立在清霽亭中,看著白雪與美人相映成輝,想起些前塵往事,再看看眼前,猶如夢幻,便一時都有點呆住了。


    正當默然靜立,欣賞世間難得風景之時,卻聽得風雪中有人叫了一聲:


    “牧雲小友,你也在此地賞雪麽?”


    牧雲聞聲望去,卻見一人長裳大袖,在飄雪中彳亍而來。不用等他走近看清,看他那腦後那千萬絲飄逸的銀發,牧雲便知來者是誰。


    “少師前輩,有事來宮中嗎?快來亭裏避避雪吧!”


    “好!牧雲,別再叫我前輩了,你我稱兄道弟即可。”


    說話時,少師踏雪無痕,已飄然來到清霽亭中。這時再看他身上,雖無鬥笠蓑衣,身上卻幾乎沒有什麽雪花或者濕痕。


    少師來到亭中,略和牧雲寒暄幾句,又扭臉看了看雪裏那幾道歡動的身影,便對牧雲真心讚道:


    “牧雲老弟,你這運道真是絕佳。妖侍、魔寵,多少修道之人夢寐以求之事,卻都被你占著。更何況,連公主也對你傾心,真是要羨煞那些俗世男子!”


    原來這些時日裏,少師和牧雲不打不相識,已變得十分投契。雖然年齡差距不小,但已似忘年交,在好幾次的長談中,各自已互相說了不少本人的事跡。當然這妖侍、魔寵之說,乃是牧雲承繼上回在委羽山中的托辭,以免另生不必要的枝節。這些托辭,牧雲多說上幾遍,感覺自己都開始有點相信了。而綠漪和幽蘿則早就歡天喜地地接受了這樣虛幻的事實:能侍奉仙師左右,自然是綠漪夙願;而望文生義,幽蘿聽哥哥竟然親口說自己是他的魔“寵”,則管它什麽寵,隻要心愛的哥哥很寵自己就行!


    不過現在聽少師這麽說,牧雲的臉還是一紅,想了想便道:


    “少師兄說笑了。這些有什麽值得羨慕的?倒是您的那一手千鳥秘境,真個十分神奇!”


    “那倒是。”


    說到自己平生最得意的絕技,縱使是少師,也毫不謙遜。他長立亭中,麵對漫天飛雪傲然說道:


    “千鳥秘境乃我蒼霧靈洲神巫之門的絕技。千鳥之森神巫教門,能在靈族輩出的蒼霧靈洲占得一席之地,這獨有的秘境之術功不可沒。千鳥秘境之中。隨心所欲,用中原之人的話來說。來到我秘境中,便是‘強龍難壓地頭蛇’。我等自然勝券在握!”


    “妙極!”


    牧雲由衷讚道:


    “小弟當年在羅州城中,也是聽得八方消息;後來又去委羽山中拜訪過兩大教門,卻從來沒聽說中原之地有類似的秘境之術。真個讓人羨慕!”


    “哈哈!”


    聽牧雲此言,少師也是打心底裏高興。他原本一貫冷峻的麵容,這時也滿麵笑容。看著牧雲豔羨的神色,少師不知想起何事,心中忽然一動,竟有幾分熱切地說道:


    “其實以牧雲天資,也未嚐不能領悟這樣的秘境之術。”


    “啊?”


    這次牧雲是真個又驚又喜了!他連忙急聲問道:


    “真的?那少師前輩能不能教教我!”


    可謂野路子出身的少年。毫無門派觀念,毫無顧忌地向少師求教。


    “嗬,莫急,莫急,聽我把話說完。”


    “快說快說!”


    “我說你能領悟的秘境之術,一來並非千鳥秘境,二來也並非純正的秘境之術。要知愚兄這千鳥秘境,乃是天生溝通草木山川、一朝悟通之後的術法。本座雲遊天下,隻見得蒼霧靈洲千鳥之森的神巫教門中人可習。不過。秘境之術就本源而言,乃是溝通天地、施展秘技,靈力與環境共鳴,營造最利於自己功法施展的區域。以此而言。牧雲一身水火之功,便可取其寓意,也施展出這樣的水之秘境、火之秘境。”


    “真的?”


    牧雲聞言喜得抓耳撓腮。急忙追問:


    “那這水火秘境的寓意是什麽?”


    “這……”


    少師抱歉地笑笑,道:


    “囿於門規。請恕為兄不能相告。”


    正當牧雲聽了有些失望之時,卻見聽少師又道:


    “囿於門規。雖不能授弟秘境之術。不過雪天無事,倒是可以跟你談一談為兄如何體會催發的秘境之術。”


    說此話時,少師忽然跟牧雲眨了眨眼睛。


    “哈!”


    牧雲心領神會,頓時開懷一笑,忙道:


    “正是、正是。我等大好男兒,下雪天裏也不該閑著,不能學她們隻顧貪玩!”


    “哈,然。”


    閑言少敘,接下來少師便在這清霽亭中,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拐彎抹角地將千鳥之森的秘境之術向牧雲和盤托出。


    不僅如此,因見牧雲一身竟修習水火二係靈術,在當今天下極為罕見,少師便對牧雲在五行真義方麵也多加指點。畢竟是海外靈洲異人,又是當今天朝二國師,少師這一番指點對牧雲來說,可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清霽亭這一番高談闊論中,少師固然說了五行本身相生相克真義,最難能可貴的是,他以自己的卓絕見識,高屋建瓴、深入淺出地告訴牧雲,即使這被天下人自古傳揚的五行之義,也隻是古來聖賢為認知、闡明天地至理而做的歸納、總結、類比。他告訴牧雲,“古人之須眉,不能生我之麵目;古人之肝腸,不能生我之肺腑”;即使對待古之聖賢的經義成果,也需用一顆平和之心去看待,不可神化,更不可囫圇吞棗。


    少師引用中原古賢之句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比如這五行,既被道出,即非常道;即便能歸納描繪天下大多物性,卻依然無法以偏概全。在五行之外,猶有類似風、電、光、暗之類的靈屬特性。雖然有些書籍中,依然用五行將它們解釋,卻已是牽強附會,失了道理的本源之性。


    少師之才,傲絕於世;他這一番高談闊論、悉心指點,真可謂振聾發聵,對牧雲意義深遠。可以說,有了這一番清霽亭的雪中閑談,少年今後的修行之路,已隱現坦途。


    當然,此刻牧雲最關心的,卻還是少師剛才隱晦傳達的秘境之術。如同新得了玩具的孩童,他迫不及待地立在亭前,對著漫天的飛雪開始瞑目催發水之秘境。


    隻是,依著少師所論法門,無論牧雲如何努力,卻隻是在身周三尺之地氤氳起一陣煙嵐水霧。看似雲山霧罩不同凡響,但瞧這規模意境,卻離少師口中的袖手風濤、揚眉巨浪的效果,差得極遠。


    見得如此,牧雲十分沮喪,不死心地跨出亭來,立在寒風飛雪中繼續凝神施法。隻是,無論他如何努力施為,效果卻貧瘠依舊。


    “牧雲老弟,切莫急躁。”


    這時候少師那個天生清冷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他道:


    “修道法門,既稱修道,豈可如一般匠技,隻憑片語,片刻習得。縱然你是本座難得一見的天資聰穎之人,要領會這高妙秘術,猶需天長日久浸**,最後因緣際會,福至心靈,一朝悟道。”


    “……受教了。”


    聽得如此,牧雲也隻得收起法術,悻悻地轉身回到亭中。等回到亭裏,立在少師身前,牧雲想起剛才自己無功而返,不由訕訕說道:


    “罷了,我本羅州守法小民,討生活罷了。能有今天局麵,已屬奢望,還要學這麽多法術做什麽。”


    聽了他這自我排解的話,少師卻一時沉吟,盯著他半晌無語。良久之後,他才輕歎一聲,似對牧雲說,又似自言自語地說道:


    “生活無憂,便是全部?不,不。”


    雖然少師的眼睛看著少年,但那深邃的眸光卻似乎越過了眼前的景色和人物,看到了一些牧雲此時無法理解的事物。風雪亭中,銀發飄舞的異人男子對著亭外漫天的飛雪悠悠說道:


    “牧雲,你要知道,不管你願不願意,察不察覺,總有一些事情,變得值得你去守護,而且必須去守護。即使你現在不懂,日後總有一天你也會懂的。”


    “哦……”


    聽得這樣似乎是肺腑之言的話,牧雲似懂非懂,隨口應了一聲。這時的少年,並沒有真正經曆過翻天覆地的大風大浪,對少師的這些話,一時確實難以理解。片刻後,他轉眼望向亭外飄飛的雪花,那神情似乎在說,要等他到懂的那一天,還早吧。


    隻是那個表麵不動聲色的二國師,看著這般神色的少年,心裏卻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


    “唉,也許離你懂的這一天,不遠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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