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順元年正月二十二日。


    官拜都督同知,從一品武官,官階光祿大夫,勳位柱國,已經是國朝武官重臣。這會兒還不是後來,武官的地位雖在下降,也還沒有到都督一品的武官要到兵部正堂叩拜接印的地步,就算是你堂堂總兵,見了本兵要稱小的,跑著跪下接印,文官老爺還要板起臉訓你幾句,上了任,還要拜巡撫為軍門大人,一樣的轅門束甲,背著弓箭給巡撫行禮,這也還罷了。一品總兵遇著兵備道,巡按禦史,都得給人行禮,保家衛國的高品大將就跟文官的奴才一樣,位份如戚帥和李成梁算是武官到頂了,但寫信給張居正時,一樣要稱門下沐恩,或是門下小的某人……武官當到那種份上,就是沒味道的很了。


    現在這會兒,正是文官爭權的關鍵時刻,中官內臣也插一杠子,三方勢力鬥的如火如荼,正是熱鬧的當口。


    最為關鍵要緊的,就是巡撫的設置。


    在永樂和仁宣年間,大明地方的政治體製是三堂並立。何謂三堂?便是布政使司,守備總兵這一文一武,再一個,便是由京城派駐地方的鎮守中官。


    文武並濟,文理政,武官鎮守地方,遇到戰事,請示都督府並兵部,由皇帝決定是否出兵,如果是小的騷亂要彈壓,就由總兵官和鎮守中官一起先行做主,事後稟報便是了。


    中官之設,就是為了調和文武,壓著地方上不要內鬥。


    但太監中有才有德的少,無才無德的多,一到地方,多行騷擾,自己不正,怎麽能正人?所以到了仁宣之末,中官的名聲已經是極臭,迫不得已,開始派文官中的都禦史任職巡撫,專理地方軍政。


    巡撫原本就是監察官,有監督百官的權力,同時還加兵部侍郎,這樣所有的武職官員也就是巡撫的下屬,總督和巡撫照例稱軍門,武職一品,也隻能是巡撫的部屬。


    這麽一來,巡撫雖然隻是四品文官,職權卻是極高,開始還隻是流官,到了正統和景泰年間已經成為常設的地方官,而且製度越來越縝密詳細,眼看就要成為文官壓倒武臣的常設官,並且時間久了,就成祖製,再想改,就是絕無可能了。


    由正統再到景泰,再到天順,改元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議撤巡撫之事。


    打頭炮的,當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並且一身橫勁的武清侯石亨。


    也不知道石亨請了誰做槍手,一篇文章寫的駢四驪六,漂亮的很。道理說的也是很懇切,把地方上文官壓製武將的情弊說的很真切。


    巡撫勢成布政使司的上司,這一點絕無疑問,但武官總兵也成下屬,石亨的奏章裏,則堅不認同,認為不成體製,武官被壓製過當,有失官體,也寒了武官的心。


    同時,文官中懂軍事的少,紙上談兵的多,雖然於謙當兵部尚書時,用人很得當,邊境上用的巡撫和總兵都很盡職,也能夠和衷共濟,但文官畢竟不懂軍事,看了幾本兵書就以為自己是薑太公和魏武再世,指手劃腳,石亨的意思,這樣做法,和在軍隊裏派內臣當監軍一樣,都成掣肘之勢,不利軍機。


    現在已經有這種苗頭,糧食補給也落在文官手中,武官一切仰人鼻息的話,戰場上千變萬化,何談事權一統?如果遇到一通也不通的文官,偏又喜歡多事指揮,試問,戰場失機之職,究竟有誰來負責?


    總之,這一篇文章做的很漂亮。又正是武官勢力猛漲,文官勢力退縮自保的當口,想想看,大學士中有幾個要被流放,甚至是殺頭,於謙等文官中能說上話的重臣要麽退職,要麽被逮捕問罪,武官從龍奪門的很多,正在受寵之中。所以,此奏一上,朝野矚目,看著隻是一種地方官製的設製,其實關係極大,就是文武兩大集團,還有中官集團三方勢力在軍權政事上的大爭端的匯總。


    這是一篇大文章,誰贏了,一葉落而知秋至,那些旁觀的人,怎麽下注,捧哪一邊的臭腳,到時候可就難說的很了。


    “哎,不成功!”


    靖遠伯王驥已經奔走一天,老頭兒須發皆白,神情慘淡,對著自家後園樓閣上的眾人攤手苦笑道:“曹吉祥這會正是得意的時候,哪會有空理會我這個老頭子?和他談了半天,不得要領。再找劉永誠,幹脆見也不要見了。唉,不成功,不成功!”


    文武相爭,王老頭兒是個熱心人,說是武臣,其實是正經的武官,到這會兒,立場就和正經的武官不同了,石亨的奏折一止,正經的武官無不讚同,但文官則無不反對,朝野之中,彼此爭的非常厲害。


    此事的關鍵,還在於誰能影響到皇帝。要是景泰年間,提也不必提,於謙那一關就過不去,也不會有武官自己找不自在,提這種明顯被駁回的事。但現在不同了,皇帝剛剛複位,身邊最得用的,當然還是從龍複辟的那幾個功臣。最得勢的,當然是現在提督京營的曹吉祥,其次,便是掌握四衛營的禦馬監太監劉永誠。


    隻要是這兩個太監有一個站在文官們一邊,大家的膽氣也壯了,總會有人敢出來說話,輿論起來,石亨等人也未必就能一手遮天。


    這也是到靖遠伯府的一眾文官的公議,公推王老頭兒去試試口氣。


    結果老頭兒回來,就是這副氣急敗壞的模樣,看來,這一次碰的釘子也真是不小。


    天順複辟,靖遠伯並不得意。景泰年間,老頭兒也是重臣,說話也是算數的。景泰原本叫他在南京當兵部尚書,手握東南兵權,後來回京師後又把看守南宮的重任給了他,說起來也是元老重臣,現在這會到是好了,複辟功勞不如人,說話也不響,兒子王祥參加複辟時表現也不爭氣,兩次落馬,淪為笑柄。這功,老伯爺也不打算爭了,總之,改元之後,靖遠伯府的氣象反而不如複辟之前。


    但王老頭兒是一心為國的人,這一點遭際也是無所謂的事。反正國朝現在統緒是沒有問題了,國泰民安也不成問題,為重臣者,操勞國事到這種地步,原本也可以歇肩了事了。


    但巡撫之設,關係到未來文武誰柄國政的大事,說起來隻是地方政治,但從巡撫開始,一層層的上來,到底要把武官和勳臣的威風權勢打下去,大明才能長治久安。


    這一點認識,是所有文官的一體認識,就算文官集團品流複雜,按同年,地域,品格,官位,愛好等等分為無數的黨派,但是在和勳臣武臣爭權這一方麵卻是團結無比,想法也很簡單,隻有讓文官秉持國政,大明才會順順當當的傳承下去,不然的話,恐懼唐朝的藩鎮之禍,盡管大家對宋朝的孱弱都不喜歡,但宋朝的以文製武這一層,卻是所有的文官都極為讚同的基本國政。


    “老伯爺,”侍立在一邊的李賢是在場文官中的後輩,所以幹脆站著說話,他想了半天,皺著眉頭道:“錦衣都督張某人,聽說是老伯爺門下,何妨請來談談?”


    “咦!”王驥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道:“把他給忘了。”


    “伯爺怕是太操勞了一些。”李賢笑道:“但此人也是新貴,聽說皇上對他非常欣賞,寵信不在曹太監之下,他雖然是武臣,但聽說也是幼讀詩書的,前唐藩鎮之禍,未必也是一點不知道。為了常保祿位,守大明平安,未必就是不可以談談看。”


    “嗯,嗯!”王驥連連點頭,向著坐在一邊的吏部尚書王直道:“行儉,你看如何?”


    “行。”王直一直閉目養神,到了這會兒才睜了睜眼,道:“可以試試!”


    一票大佬都用讚賞的眼光看向李賢,大家坐在這裏,一籌莫展,主張都是李賢所出。現在不慌不亂,多方設法,這種沉穩氣度,就很不壞。


    李賢的大用,也是有征兆出來。


    朝局雖然武官大用,但國事不能盡用武臣,還是要有得力的文官。大學士首輔陳循已經年邁不堪用,退職是早晚的事。其餘幾個大學士退職的退職,流放的流放,王文命在旦夕,景泰年間的內閣,幾乎是要換光了。


    新的大學士人選,徐有貞入閣也是必然之勢。此人能力出眾,在奪門複辟之前就已經對當時的太上皇表示了效忠之意,複辟當天,草詔複位也是徐有貞的事,再加上在景泰年間並不得誌,種種跡象已經足以證明,徐有貞入閣是必然之勢。


    除了徐有貞外,則有李賢這樣的後起之秀,人品才幹都是沒得說,幾次入見奏對都很稱旨,朝中大佬對他也很推許,所以,李賢入閣辦事,也就是最近的事了。


    有這樣的正臣能臣在朝,大家的心思也總算放下一些。老實說,從永樂年間入仕途,曆經數朝,到現在巍然不侄的這些重臣們,一個個都是七老八十,精力衰邁,也是到時候推出後進來接手的時候了。


    李賢,是一個很不錯的人選。


    “好,”王驥總結道:“我這就派人,去請他過來談談看!”(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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